作者: 郭宏安譯張沁
【原文作者】:加繆
【原文作者簡介】:
阿爾貝·加繆(1913-1960),法國小說家、戲劇家、評論家。生于阿爾及利亞一農業工人家庭。母親是西班牙人。父親是法國人,1914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死。加繆在阿爾及爾的貧民區依靠母親艱難度日,并依靠獎學金和半工半讀受到系統教育。在阿爾及爾大學專修哲學,獲學士學位。1935年秋加入法國共產黨,1937年退黨。他從1935年開始從事戲劇活動,曾創辦劇團,創作劇本,同時開始新聞記者的生涯。1941年投身于抵抗德國法西斯的斗爭,積極參加法國《戰斗報》的地下抗敵活動。
40年代和50年代是他從事文學創作的時期。主要作品有《局外人》、《鼠疫》、《墮落》、《流放和王國》、《西敘福斯的神話》、《反抗的人》等。195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金。
【原文】:
城市一大早就活躍起來了。雖說是隆冬,天氣卻極好,海堤的盡頭,水天一色,明晃晃一片。伊瓦爾無心觀看,騎著自行車,在俯瞰港口的林蔭道上笨重地行駛著。他的一條瘸腿放在固定的腳鐙上,一動不動,另一條腿費力地蹬著,路面還蒙著昨夜的濕氣,很難走。他坐在車座上,顯得那么瘦小,低著頭,躲避著舊電車軌道。他常常一擰車把,讓過超越他的汽車,不時地用胳膊肘碰碰腰間的挎包,那里面放著費南德為他準備的午飯。這時,他就想到了挎包里的東西,心頭一陣酸楚。兩大片面包中間只夾著奶酪,而不是他愛吃的西班牙式煎蛋或炸牛排。
他從未覺得上班的路這么長。他老了。他四十歲了。盡管他還象葡萄藤一樣地精干,但肌肉的活力卻恢復得不那么快了。有時,他讀體育報道,三十歲的運動員就被稱作老將,他就聳聳肩。“這就是老將了,”他對費南德說,“那我呢,我早該趴下了?!比欢?,他知道記者并非全無道理。三十歲上,氣已經短了,只不過難以察覺就是了。人到四十,還沒有趴下,是還沒有,但也早就在準備著了,只不過稍稍有些提前罷了。不就是為這一原因,許久以來,他在往城那頭制桶廠去的路上,不再看大海了嗎?他在二十歲的時候,大海是總也看不夠的,大海能讓他在海灘上過一個愉快的周末。盡管他瘸腿,或者恰恰因為他瘸腿,他一直喜歡游泳。后來,一年年過去了,他娶了費南德,有了一個男孩,為了糊口,他星期六在制桶廠加班,星期天幫人干零活。漸漸地,他拋卻了老習慣,不再有那種運動激烈但卻使人心滿意足的日子了。深而清的海水,熾熱的陽光,姑娘,肉體的享受,這是他的家鄉僅有的幸福。而這種幸福隨著青春一去不返了。伊瓦爾依然愛海,不過那只是在傍晚,在海灣里的水色稍許深了一些的時候。那個時刻是多么甜蜜啊。他下了班,坐在自家的平臺上,懷著滿意的心情穿著費南德熨得平展展的干凈襯衣,喝著茴香酒,那杯子上還蒙著水氣呢。天黑了,天空中一時間充滿了一種溫馨的氣息,同他閑談的鄰居也驟然降低了聲音。這時,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或者是不是想哭一場。至少,他此時此刻的心境是和諧的,他沒有什么要做的,唯有等待,靜靜地等待,而他并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早晨,在上班的路上,他不再喜歡看海了,海卻總是忠實地在那兒等著他,他要到晚上再看它。這天早上,他低著頭騎車,比平時更吃力,因為他的心情也是沉重的。昨晚他開會回來,說他們復工了?!澳敲础?,費南德快活地說,“老板給你們提工資了?”老板根本就沒有給提工資,罷工失敗了。應該承認,他們沒有搞好。那是一次出氣的罷工,工會不出力是有道理的。再說,十五六個工人也算不了什么;工會考慮到其它制桶廠,它們的日子不好過。不能太埋怨他們。制桶業受到船舶和罐槽車制造業的威脅,很不景氣。大木桶和大酒桶造得越來越少,老是修理舊桶。的確,老板們是看到了他們的生意受到損害,但他們仍然想維持一定的利潤;他們認為最簡單的就是凍結工資,盡管物價上漲了。要是制桶業垮臺了,制桶工人怎么辦呢?千辛萬苦學了一門手藝,是不能改行的;制桶手藝又難學,很長時間才能出師。優秀的制桶工人為數很少,他得會裝配彎曲的桶板,在火上用鐵箍箍緊,不用棕毛或麻就箍得差不多滴水不漏。伊瓦爾會,并且頗為自豪。改行并沒有什么,可放棄自己精通的、內行的手藝,那就不容易了。職業是個好職業,可就是沒有出路,人被卡死了,只好忍氣吞聲。然而忍氣吞聲也不容易。難的是要閉上嘴,不能正經地討價還價,每天早晨去上班,越來越累,到了周末,人家愛給多少就領多少,而那點兒錢是越來越不夠用了。
于是,他們憤怒了。有兩三個人還猶豫,可是同老板進行了第一輪談判之后,他們也被激怒了。確實,老板冷冰冰地說,愛干不干。一個人是不能這么說話的?!八窃趺聪氲?”埃斯波西托說,“他以為我們會低頭嗎?”不過,老板人并不壞。他接了父親的班,在廠里長大,幾年來差不多認識了所有的工人。有時候,他請他們在廠里進快餐,大家點著刨花,烤沙丁魚或豬血腸,乘著酒興,他還是挺可親的。過年的時候,他總是送給每個工人五瓶好酒。工人中誰有了病,或有點什么事,結婚或受洗之類,他往往會送一件銀器。他的女兒出生時,人人都分到糖果。有兩三次他邀請伊瓦爾到他海濱的地產上去打獵。無疑,他愛自己的工人,他常常記起他的父親是學徒出身。但是,他從不到工人家里去,他想不到。他只想自己,因為他只了解自己,而現在居然說出愛干不干的話來。換句話說,這回是他固執了??伤?,他是可以這樣的。
他們迫使工會同意罷工,工廠關了門?!澳銈儎e費那個勁搞糾察隊了,”老板說,“工廠不開工,我還省兩個錢呢。”他說得不對,但這無濟于事,因為他當面對工人說,他是出于仁慈才讓他們干活的。埃斯波西托氣壞了,當面說他不是人。那一位也火了。他們甚至動起手來,只好把他們拉開。但是同時,工人們也頂不住了。罷工二十天了,女人們在家里愁眉苦臉的,有兩三個人泄氣了,最后,工會建議讓步,答應作仲裁,以加班來彌補罷工的損失。他們決定復工。當然,還得充充好漢,說是還沒有完,還要再看看。然而今天早上,這股疲勞勁兒活象失敗的重壓,奶酪取代了肉,不容再有幻想了。多好的太陽也沒有用了,對大海也再沒什么想頭了。伊瓦爾蹬著那唯一的腳鐙,仿佛每蹬一圈他就老了一點似的。他一想到又要看到工廠、同志和老板,心情就越發沉重。費南德不安地問:“你們要對他說什么?”“什么也不說?!币镣郀栻T上車,搖了搖頭。他緊咬著牙,有著纖細線條的、滿是皺紋的小臉也繃得緊緊的?!按蠹腋苫盍?,這就夠了?!彼T著車,始終咬著牙,心里憋著一股陰郁的冰冷的怒氣,仿佛天也陰了下來。
他下了林蔭道,離開大海,拐進西班牙老區潮濕的街道。街道通到一個只有車庫、廢鐵堆和修車鋪的地方,工廠就矗立在那兒,象個大棚,下面一半是砌成的,上面玻璃窗同波形鐵皮屋頂相接。工廠面對著舊制桶廠,那是個大院,里面套著幾個破舊的小院,企業擴大以后,它就成了堆放舊機器和舊木桶的倉庫。大院那邊,隔光一條鋪著舊瓦的過道,就是老板的花園了,盡頭起了一幢房子。墻上長滿了爬山虎,臺階上掩映著瘦弱的忍冬花,房子雖大而難看,卻也還討人喜歡。
伊瓦爾一眼就看見工廠大門緊閉。一群工人靜靜地站在門前。從他在這兒干活那天起,他到廠時門還關著,這是破天荒第一次。老板想要顯示自己的勝利。伊瓦爾拐向左邊,把自行車放進連著廠房的小屋里,然后朝大門走去。他老遠就認出了埃斯波西托,那是個大塊頭,棕色頭發,遍身是毛,在他旁邊干活;還有工會代表馬爾庫,他長著一個假聲男高音的腦袋;還有廠里唯一的阿拉伯人賽義德;還有其他人。他們不說話,看著他走過去。他還沒有走近他們,他們就突然轉過身去,工廠的大門開了。門啟處,工頭巴萊斯泰出現了。他打開一扇沉重的大門,背朝著工人,慢慢地沿鐵軌推著。
巴萊斯泰在工人中年紀最大,他不贊成罷工,但是埃斯波西托一跟他說他是為老板效勞,他就不說話了?,F在,他站在門旁,穿著海藍色的毛衣,身體顯得又寬又矮,已經光著腳了(只有他和賽義德是光腳干活的)。他看著他們一個個走進去,他的眼睛的顏色是那么淺,襯著一張曬黑的老臉,仿佛沒有顏色似的,小胡子厚而下垂,嘴上流露出憂傷的神情。他們不說話,對于象戰敗者一樣進廠感到恥辱,對自己的沉默感到憤怒,而沉默的時間越長,就越是不能打破。他們過去了,不看巴萊斯泰,他們知道,他讓他們這樣進廠是在執行命令,他的辛酸而悲傷的表情也告訴他們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伊瓦爾看了他一眼。巴萊斯泰很喜歡他,對他搖了搖頭,沒說什么。
現在,他們都到了入口右邊的小更衣室。用白木板隔開的存衣間都打開了,木板兩邊都掛著一個上鎖的小柜,從入口處算起最后一個存衣間靠著廠房的墻,已改裝成淋浴間,夯實的地上挖了一條排水溝。廠房中間,一個個工作區放著已經做好的大酒桶,但還沒有箍緊,等著在火上烤牢,還有開了大長口子的厚木長凳(有些圓桶底板,要等著刨光,嵌進幾張長凳的大口子里),最后是黑乎乎的爐子。入口左邊,沿墻擺著工作臺,前面是一堆堆要刨光的桶板。離更衣室不遠,靠右墻有兩臺大電鋸,上了油,馬力很大,靜靜地躺在那兒,閃閃發光。
對于在這里干活的寥寥幾個人來說,廠房早就顯得過于寬敞了。這在大熱天里還有好處,冬天可就難受了。而今天,在這片空曠的地方,活計撂在那兒,木桶亂堆在墻角,只在下面箍了一道,上面還散著,活象一朵朵盛開的大木頭花,鋸末蓋滿了長凳、工具箱和機器,這一切都使工廠顯出一種廢棄不用的樣子。工入們都穿著舊毛衣和褪色的、打滿補丁的長褲。他們眼睜睜地望著,一個個遲疑不決。巴萊斯泰打量著他們,說道:“怎么樣,動手吧?”他們不說話,一個個走向自己的崗位。巴萊斯泰一處處簡短地提醒工人們,哪件活該開始,哪件活該結束。沒有人吭聲。很快,第一錘打了下去,敲在把鐵箍嵌入木桶鼓起部分的包鐵木楔上,發出了響聲;刨子碰在木結上,發出吱吱聲;埃斯波西托開動電鋸,發出鋸齒摩擦的嚓嚓聲。賽義德依照吩咐抱來木板,或者點燃刨花,他們就在火上烤木桶,使鐵片箍住的部位鼓起來。沒有人叫他的時候,他就沿著工作臺,用錘子猛敲生銹的寬鐵箍。刨花燃燒的氣味開始充滿廠房。伊瓦爾刨光和裝配埃斯波西托破好的木板,他又聞到了熟悉的氣味,心里稍稍敞亮了些。大家悶頭干活,漸漸地,一種熱乎勁,一種生命力,又在廠里復蘇了。明亮的陽光透過大玻璃窗,照亮了廠房。在金光閃爍的空氣中,煙霧發出淡藍的顏色,伊瓦爾甚至聽見附近有只小蟲在鳴叫。
這時,對著舊廠的門朝里打開了,老板拉薩爾先生站在門口。他身材瘦長,褐發,剛過三十歲。他神情自得,一身淺灰褐色的華達呢,上裝大敞著,露出白襯衣。他的臉上瘦骨嶙峋,仿佛用刀削過,但他象大多數喜歡運動的人那樣,舉止自然灑脫,通常總能引起好感。不過,他進門時似乎有些窘追。他的問好聲沒有平時響亮,反正是沒有人答理。錘聲遲疑了片刻,有些雜亂,隨后又更加起勁地響了起來。拉薩爾先生猶猶豫豫地邁了幾步,然后朝才來了一年的小瓦勒里走去。他在電鋸旁,離伊瓦爾只幾步遠,正把一塊桶底放在一只大酒桶上。老板一直看著他干活。他一聲也不吭?!拔梗⒆樱崩_爾先生說,“還行吧?”小伙子的動作突然變得更加笨拙了。他朝旁邊的埃斯波西托瞥了一眼,他正往粗壯的胳膊上一塊一塊地放桶板,準備給伊瓦爾送去。埃斯波西托也望了望他,一邊繼續干活,于是,瓦勒里又扭臉對著大酒桶,沒答理老板。拉薩爾一愣,在小伙子面前呆立了一會兒,聳了聳肩,轉身朝向馬爾庫。馬爾庫騎在長凳上,正在小心翼翼地刮薄桶底的邊緣,動作緩慢而準確。“您好,馬爾庫,”拉薩爾說,聲音更干巴了。馬爾庫不理,只一心一意地刮出薄薄的刨花。“你們怎么啦?”拉薩爾大聲說,轉向了所有的工人?!安诲e,咱們是沒有達成協議。可咱們還得在一塊兒干活呀。這樣又有什么用呢?”馬爾庫站了起來,舉起桶底,用手掌試了試薄薄的圓邊,帶著非常滿意的神情瞇起了無精打采的眼睛,然后一聲不響地朝一個正在裝配木桶的工人走去。整個廠房里,只有錘子和電鋸的響聲?!昂冒?,”拉薩爾說,“等這股勁兒過去了,你們再讓巴萊斯泰來跟我說。”他邁著沉著的步子走出車間。
轉眼之間,在車間的嘈雜聲中,鈴聲響了兩次。剛剛坐下準備卷支煙的巴萊斯泰又費力地站了起來,朝里頭的小門走去。他一走,錘子就敲得不那么響了,一個工人甚至歇手不干了,就在這時,巴萊斯泰又回來了。他站在門口,只說道:“馬爾庫,伊瓦爾,老板叫你們去?!币镣郀栂认肴ハ词郑获R爾庫一把抓住了胳膊,就一瘸一拐地跟著他走了。
外面院子里,好清新的陽光,仿佛水一樣微微顫動,酒在伊瓦爾的臉上和裸露著的手臂上。他們走上臺階,掩映其上的忍冬已經開出了幾朵花。他們進入走廊,墻壁上掛著各種文憑,這時,他們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和拉薩爾先生的聲音:“午飯以后,你先讓她睡下,要是還不好,就聽醫生。”接著,老板出現在走廊里,把他們讓進那間他們已經熟悉的小辦公室,里面擺著模仿鄉村風味的家具,墻上裝飾著體育運動的獎品?!罢堊崩_爾說著,也在辦公桌后面落了座。他們依然站著。“我讓你們來,是因為,您,馬爾庫,您是代表,而你,伊瓦爾,你是我的僅次于巴萊斯泰的最老的職工。談判已經結束,我不想舊話重提。我不能,絕對不能答應你們的要求。事情已經解決了,咱們一致同意,必須復工。我看出來你們怨恨我,這使我很難受,我有什么感受就對你們說什么。我只想補充一點:眼下我不能做的,也許生意有了起色我就能做了。如果我能做,不等你們要求,我就會做的。在此期間,還是讓我們通力合作吧?!彼徽f了,仿佛在想什么,然后抬起眼望著他們,說道:“怎么樣?”馬爾庫望著外面。伊瓦爾緊咬著牙,想說話,但說不出來?!奥犖艺f,”拉薩爾說,“你們都很固執。這會過去的。等你們恢復理智的時候,別忘了我剛才跟你們說的話?!彼酒鹕韥恚R爾庫走去,伸出了手。“再見!”他說。馬爾庫的臉色陡然間變白了,他那張抒情歌手的臉沉了下來,剎那間變得惡狠狠的。他猛然掉轉腳跟,走了。拉薩爾也臉色煞白,看了看伊瓦爾,沒有伸出手來?!耙姽砣グ?”他喊道。
他們回到車間時,工人們正在吃午飯。巴萊斯泰出去了。馬爾庫只說了句:“放屁,”回到自己干活的地方。埃斯波西托不啃面包了,問他們說了些什么,伊瓦爾說他們什么也沒說。隨后,他去拿挎包,回來坐在他干活的長凳上。他剛咬了幾口,看見賽義德躺在離他不遠的一堆刨花上,望著大玻璃窗出神,這時的天空不那么亮了,玻璃窗泛著藍光。他問他是不是吃過飯了。賽義德說他吃過無花果了。伊瓦爾不吃了,心頭一熱,見過拉薩爾后一直不曾離開他的那種不自在的感覺,頓時煙消云散了。他站起身,掰了一塊面包給賽義德,賽義德不要,他就說下星期一切都會好的,“你再請我好了。”賽義德笑了。他咬著伊瓦爾給他的面包,輕輕地,仿佛他不餓似的。
埃斯波西托拿來一口舊鍋,用刨花和碎木燃起一小堆火,把盛在瓶子里帶來的咖啡燒熱。他說這是他熟悉的一個食品雜貨商得知罷工失敗后送給工人們的禮物。一只盛芥末的杯子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每傳一次,埃斯波西托都往里面倒一些加了糖的咖啡。賽義德一氣喝了,覺得比吃面包更高興。埃斯波西托就著滾燙的鍋喝了剩下的咖啡,一面咂著嘴,一面罵罵咧咧。這時,巴萊斯泰進來,說該干活了。
正當大家站起來,收拾廢紙餐具,塞進挎包時,巴萊斯泰走到他們中間,突然說,這件事對大家,對他自己都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不過也沒有理由象小孩子一樣行事,賭氣一點兒用也沒有。埃斯波西托手里拿著鍋,轉身對著他;他那張厚墩墩的長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伊瓦爾知道他要說什么,大家想的跟他一樣,他們不是在賭氣,人家封了他們的嘴,說的是愛干不干呀,憤怒和無能為力有時會使人這樣痛苦,甚至喊都喊不出來。說到底,他們是男子漢,不會去裝笑臉,作媚態。但埃斯波西托這些話一句也沒說,他的臉終于放松了,輕輕地拍了拍巴萊斯泰的肩膀,而其他人都走開干活去了。錘聲又響起來了,廠房里充滿了熟悉的轟鳴聲以及被刨花和汗水浸浸的舊衣服的氣味。大鋸轟轟地響著,嚙咬著埃斯波西托慢慢推進的新鮮的木板。從咬開的地方冒出一股濕潤的鋸末,象面包屑一樣,落滿了在吼叫著的鋸條兩側緊握著木板的毛茸茸的大手上。木飯破開之后,就只聽見發動機的轟鳴了。
伊瓦爾現在感到彎向長刨的背酸痛起來。通常疲乏要來得晚些。顯然,這是因為他幾個星期不活動,缺乏鍛煉。但是,他也想到了年齡,在那種年齡上,手工勞動比一般要求精確性的勞動更令人感到吃力。今天的酸痛也說明他老了。靠肌肉起作用的工作最終要受到詛咒,那時它也就成了死亡的先行;出過大力氣的晚上,睡眠就恰恰和死亡一樣。孩子想當小學教師,是有道理的,那些對體力勞動發表長篇大論的人并不知道他們談論的是什么。
伊瓦爾直起腰,想喘口氣,也想驅散這些陰郁的想法,這時鈴又響了。鈴聲響個不停,但響得奇怪,忽而短暫地停止,接著又急促地響起來,工人們都放下了活計。巴萊斯泰聽著,感到驚訝,隨后他拿定主意,慢慢地朝門口走去。他走后不久,鈴聲終于停止了。他們又干起活來。門突然開了,巴萊斯泰朝更衣室跑去,旋即出來,腳上穿著帆布鞋,在經過伊瓦爾身旁的時候,一面還在穿外衣,一面對他說:“小家伙犯病了,我去叫杰爾曼?!彼箝T跑去了。杰爾曼大夫照管這個工廠,他住在郊區。伊瓦爾重復了這個消息,未加評論。大伙兒圍著他,面面相覷。陷入窘境。只聽見電鋸發動機空轉的響聲。“也許沒事吧,”一個工人說。他們回到原處,車間里又充滿了響聲,但他們放慢了手里的活兒,好象在等待著什么。
一刻鐘之后,巴萊斯泰進來了,放下外衣,一句話也沒說,又從小門出去了。陽光斜了,照在大玻璃窗上。過了一會兒,在電鋸還沒有吃上木板的間歇中,響起了救護車的暗啞的叫聲,由遠而近,到了跟前就停止了。片刻之后,巴萊斯泰回來了,大家擁上前去、埃斯波西托切斷馬達的電源。巴萊斯泰說,那孩子在她房間里脫衣服,突然跌倒,好象有人推了一把似的。“啊,是這樣!”馬爾庫說。巴萊斯泰搖搖頭,朝車間作了個模棱兩可的手勢,不過,他的神色惶亂不安。他們又聽見了救護車的叫聲。他們都在那兒,在靜悄悄的車間里,在透過玻璃窗灑下的一股股黃色的陽光下,粗糙的、使不上勁兒的雙手垂在沾滿鋸末的舊長褲兩側。
下午剩下的時間過得又慢又長。伊瓦爾只是感到疲倦,他的心一直很難過。他真該說點什么,可是他無話可說,其他人也一樣。在他們無言的臉上,只有悲哀和某種固執的表情。有時候,不幸這個詞剛剛在他心中形成,轉眼就消失了,象肥皂泡一樣方生方死。他想回家,想見到費南德、孩子,還有那平臺。正在這時,巴萊斯泰宣布收工。他們不慌不忙地熄火,收拾場地,然后一個個進了更衣室。賽義德掃尾,他要打掃場地,往塵土飛揚的地上灑水。伊瓦爾到更衣室時,埃斯波西托這個毛茸茸的大塊頭已經鉆到噴頭底下了。他背對著大家,擦肥皂弄出很大的響聲。平時,大家都拿他的怕羞取笑,這頭大熊的確總是固執地要遮住下體。而今天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埃斯波西托倒退著走出去,用一條毛巾象纏腰布一樣地裹住臀說。輪到其他人洗了,馬爾庫使勁地拍著自己赤裸的腰部,這時大家聽見了大門的鐵輪緩緩移動,拉薩爾進來了。
他的穿著和他第一次來看望他們的時候一樣,但頭發有些散亂。他站在門口,凝視著沒有人的寬敞的車間,走了幾步,又停住了,朝更衣室望著。埃斯波西托一直圍著纏腰布,朝他轉過身。他精赤條條,很不自在,兩只腳不知如何放才好。伊瓦爾想馬爾庫該說句話才是??墒邱R爾庫被水團團圍住,誰也看不見他。埃斯波西托抓起襯衣,飛快地穿上,這時拉薩爾聲音有些嘶啞地說了聲:“晚安”,就朝小門走去。伊瓦爾心想應該叫住他,但門已經關上了。
伊瓦爾不洗澡了,把衣服穿上,也說了聲“晚安”,他可是實心實意說的,大伙兒也以同樣的熱情回答了他。他很快地走了,推出自行車,上車時又感到了腰酸背痛。天快黑了,他蹬著車穿過擁擠的城市。他騎得飛快,一心想看見那老屋和那平臺。他要先在洗衣房里洗一洗,然后坐下,隔著林蔭道上的欄桿,眺望那已經陪了他一路的、水色深過早晨的大海。然而,那小姑娘也陪了他一路啊,他不能不想到她。
到家時,孩子已經放學,正在看畫報。費南德問伊瓦爾一切是不是順利。他沒吭聲,在洗衣房里洗了個澡,然后坐在凳子上,背靠著平臺的那堵小小的墻。帶補丁的衣物晾在他的頭上,天空變得透明;越過墻壁,可以看見黃昏中溫柔的大海。費南德端來了茴香酒,兩個杯子和盛滿涼水的陶壺。她在丈夫旁邊坐下。他握住她的手,就象他們剛結婚時那樣,對她講了那一切。他說完了,轉向大海,一動不動,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晚霞從一端飛向另一端,迅速地消失了?!鞍?,全怪他!”他說。他真想變得年輕,費南德也變得年輕,那他們就要走了,到大海的那一邊去。
【鑒賞】:
《沉默的人們》是加繆后期的一篇優秀作品,收在他的短篇集《流放和王國》(1957)里。也正是在1957年,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加繆被認為是一個存在主義作家。但對于這一點他本人堅決反對。他的作品寫了一個荒謬冷漠的世界,作為無緣無故被拋到這個世界上的“人”,面對不可理喻的一切以絕對的漠然處之,最后莫名其妙地從世上消失。然而,后期的加繆也寫了些在荒謬的生存條件下為自己命運而奮爭的活生生的人。當鼠疫不加區別地吞噬一切時,醫生救助人類的頑強意志給這個可悲的世界帶來一些希望。短篇《沉默的人們》具有加繆整個文學創作的風格:沉郁、含蓄、簡約平談,同時也體現了作家后期在絕望的世界中堅守希望和理想的思想特征。小說表現了資本主義經濟發展過程中,受到沖擊的舊行業普通工人的生活和他們對世界的感受。
作者把筆墨集中于制桶廠工人伊瓦爾在罷工失敗后第一天的內心感受和經歷。
整篇小說抓住“沉默”二字用筆。小說一開篇便以伊瓦爾上班路上的沉重心情和沉思默想寫出這個“沉默”,“飯盒里奶酪取代了肉,不容再有幻想了”,漸漸逼近的貧困生活擾亂了他平靜溫馨的家庭,他感到告別了寧靜等待的日子,有什么可以等待無論如何還算是甜蜜的、而現實打破了這個希望。于是他想到罷工的失敗,對他和工友無疑是一次重大打擊,它一筆勾銷了他們往日并無奢望的幻夢,把他們推入絕望和失敗的羞恥、憤怒中,而這一切只能變作壓抑的沉默表現出來。沉重心情使得伊瓦爾感受到身體的衰弱疲勞,他吃力地騎著車,極好的天氣和往日給他愉快寧靜的大海失去了生氣,并且,在主人公陰郁冰冷的怒氣中,“仿佛天也陰了下來”。
到這兒,作者把筆鋒從主人公內心活動轉向外界,通過伊瓦爾的眼睛,客觀細致地描寫開始復工的場景。衰敗的制桶廠在殘破的老街區的小雜院中,廠房破舊,老板的花園也顯得有幾分凄涼。
“沉默”一直固執地伴隨著復工的工人。工作開始了,但只有工具與木器接觸發出的響聲,沒有往日的歡語笑聲,靜得甚至聽得到附近的蟲鳴、而憤怒、恥辱和莫名的悲哀正壓抑地藏在這冰冷的“沉默”之后。
老板拉薩爾出場,立刻受到了往日與自己和睦相處的工人們的迎擊,失敗者用倔強的沉默與自己的勝利者對峙,作者把雙方的心理變化寫得細致入微。拉薩爾起先弄不清工人的態度,猶猶豫豫地走進工人中,接著擺出勝利者的寬容向“小伙子”和馬爾庫問好,他碰到的只是堅硬的沉默,甚至象是忽視,接下來他召來工人代表,許諾生意好轉就提工資以請求工人合作,回答仍然是沉默。工人的沉默終于壓得老板失去了鎮定自若和優越感,他在失去他們,而他實際上得靠他們。在這場對峙中,工人的沉默也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最先是對老板的敵對、怒恨、失敗的憤怒,老板講話時沒有人看著他,接著,憤怒變成了茫然和無能為力。工廠的不景氣是明擺著的,他們無法賭氣,只是從可憐的午餐中品味自己深深的悲哀。對于老板拉薩爾的氣憤慢慢消失了,他們注意到老板的女兒病了,他們感到就是老板本人也面臨著某種窘迫的事實,也一樣軟弱無力,這時他們甚至開始同情他了。下班時,拉薩爾頭發散亂地再次出現在廠房,向工人們道晚安,聲音有些嘶啞,沒有人回答他。但這時工人們的沉默不再包含尖銳的對抗了。工人的這種緩和態度,使他們在精神上超越了他們的勝利者,同時這沉默中加入了更深的悲衰。
回家路上,伊瓦爾感到腰酸背痛,但已不象上班時那么陰郁沉重了,沉默之中滋生了某種力量。他騎的飛快,心中又念起自己的家,那老屋和平臺,還有在遠方撫慰著自己的大海。小說結束的時候,伊瓦爾握著妻子的手,“就象他們剛結婚時那樣,對她講了那一切,”大海寬闊的胸懷再一次展現在他面前,超越了沉默中絕望和悲觀,又有新的希望從心的更深處升起他渴望年輕,渴望和妻子一起到大海那一邊去,渴望另一種世界。
整個短篇風格樸實自然,平淡客觀的筆調透出深長的意味,對工人們復工第一天的整個心理過程描寫精微之至,沉默最豐富的內涵和微妙變化層次清晰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工人們優越的精神人格和承擔生活責任的力量從沉默之中滲出。使我們不能不受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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