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納爾達·阿爾瓦之家·[西班牙]洛爾卡》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在西班牙南部鄉村安達盧西亞，年逾花甲的貝納爾達·阿爾瓦夫人與五個待嫁的女兒和瘋瘋癲癲的老母親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阿爾瓦夫人保守、專制，她的意志是這個家中唯一行之有效的“法律”，給女兒們定下了種種清規戒律。在這個家里，女兒們不許笑，不許哭，不許唱歌，不許說心里話，同情、愛戀、慈悲統統被禁止，但是這些家規并未能阻止她們對自由與愛情的追求。阿爾瓦夫人的丈夫去世以后，其貌不揚的大女兒安古斯蒂婭分到了較多的遺產，得到了青年貝貝的求婚，但她的兩個妹妹馬格達萊娜和阿黛拉也同時愛著貝貝。貝貝一面敷衍著安古斯蒂婭，一面在私底下與阿黛拉幽會，引得大家議論紛紛。女仆人蓬西婭常提醒阿爾瓦夫人這死水一潭的家中正在發生的變化，但夫人卻自以為是，不愿正視現實。最后，在安古斯蒂婭就要和貝貝結婚的時候，貝貝與阿黛拉的私情被當場揭穿。貝貝倉皇出逃，阿黛拉則殉情自殺。然而，阿爾瓦夫人為了維護家庭的聲譽，要求大家保持緘默。
【作品選錄】
第三幕
貝納爾達家的內院，四面的白墻泛著淡淡的藍色。 夜晚。 道具應是十分的簡樸。 在里面燈光照耀下的門給舞臺增添了一縷微弱的光輝。
舞臺中央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盞煤油燈，貝納爾達和女兒們在那里吃飯。 蓬西婭在服侍她們。 普路登西婭坐在一旁。
幕啟時一片寂靜，隨后被杯盤和餐具聲打破。
普路登西婭我走了。 我來的時間很長了。 (站起身)
貝納爾達等一等。 我們從來難得見面。
普路登西婭敲過念珠祈禱的鐘聲了嗎?
蓬西婭還沒有。
普路登西婭坐下。
貝納爾達你丈夫怎么樣?
普路登西婭還那樣。
貝納爾達我們也沒見過他。
普路登西婭你知道他的習慣。自從他們哥兒幾個為分遺產吵架之后，就沒出過街門。 他支了一個梯子，從院墻和畜欄上跳出去。
貝納爾達是條好漢。 和你女兒呢?
普路登西婭還是不肯原諒她。
貝納爾達做得對。
普路登西婭我不知怎么對你說。 我為這個可難受了。
貝納爾達一個不聽話的女兒就不是女兒了，就成了冤家對頭。
普路登西婭我是聽之任之。唯一的安慰就是躲進教堂里。可由于我雙目失明，孩子們總和人胡鬧，今后也就不能來了。(墻上一陣猛烈的撞擊聲) 這是什么?
貝納爾達這是種馬，在圈里尥蹶子。(高聲地) 你們把它拴牢，別讓它出來。(小聲地) 它可能憋不住了。
普路登西婭你們要讓它配新的母馬嗎?
貝納爾達天亮的時候。
普路登西婭你很會繁殖自己的牲口。
貝納爾達這都是金錢和無聊起的作用。
蓬西婭(打斷她們) 可你有這一帶最好的畜群，遺憾的是價錢降低了。
貝納爾達你要一點奶酪和蜂蜜嗎?
普路登西婭我沒有胃口。(又聽見撞擊聲)
蓬西婭上帝呀!
普路登西婭我心里直哆嗦。
貝納爾達(氣憤地站起來) 要說兩遍才行嗎? 讓它在草堆上打個滾兒! (停頓。好像在和莊稼漢們談話) 把母馬關在圈里，把那匹種馬撒出來，別叫它把我們的墻踢塌了。(走向桌子并重新落座)唉，過的是什么日子啊!
普路登西婭像男人一樣操勞。
貝納爾達是。(阿黛拉從桌旁站起。)你去哪兒?
阿黛拉喝水去。
貝納爾達(高聲地) 拿一罐涼水來! (對阿黛拉) 你可以坐下了。
阿黛拉坐下。
普路登西婭安古斯蒂婭，什么時候結婚?
貝納爾達三天后他們來求婚。
普路登西婭你高興吧?
安古斯蒂婭當然了!
阿梅里婭(對馬格達萊娜) 你撒鹽了?
馬格達萊娜反正你的運氣不會再壞了。
阿梅里婭總是不祥之兆。
貝納爾達行了!
普路登西婭(對安古斯蒂婭) 送你戒指了嗎?
安古斯蒂婭(伸給她看) 您看。
普路登西婭漂亮。 三顆珍珠。 珍珠是眼淚的意思。
安古斯蒂婭可事情早變了。
阿黛拉我相信沒變。事情總是一樣的。求婚者送的戒指應是鉆石的。
普路登西婭那更合適。
貝納爾達有珍珠沒珍珠，總歸是謀事在人。
馬蒂里奧或者是成事在天。
普路登西婭聽說家具很漂亮。
貝納爾達我花了一萬六千里亞爾。
蓬西婭(插入) 最好的是那月亮衣柜。
普路登西婭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家具。
貝納爾達我們原來已有箱子。
普路登西婭我想一切都會順利的。
阿黛拉這誰也無法知道。
貝納爾達沒有理由不順利。
遠處傳來鐘聲。
普路登西婭最后一遍鐘聲了。 (對安古斯蒂婭) 我會來看你的嫁衣的。
安古斯蒂婭隨您什么時候來。
普路登西婭愿上帝賜我們晚安。
貝納爾達再見，普路登西婭。
眾女兒 上帝與您同在。
停頓。 普路登西婭下場。
貝納爾達我們吃完了。 (站起身)
阿黛拉我到門口去活動活動腿，涼快涼快。
馬格達萊娜坐在一把矮椅子上，靠著墻。
阿梅里婭我和你去。
馬蒂里奧我也去。
阿黛拉(抑制著氣憤) 我丟不了。
阿梅里婭晚上需要有人作伴兒。
貝納爾達坐下。 安古斯蒂婭收拾桌子。
貝納爾達我說過了，我希望你和你妹妹馬蒂里奧談談。相片的事是個玩笑。你該把它忘掉。
安古斯蒂婭您知道她不喜歡我。
貝納爾達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又不能鉆到你們心里去，我愿這個家有好的門風與和睦。 你懂嗎?
安古斯蒂婭懂。
貝納爾達那就行了。
馬格達萊娜(幾乎入睡) 而且，要是你一開始就去呢!(睡著)
安古斯蒂婭我覺得晚了。
貝納爾達昨天晚上你們談到幾點?
安古斯蒂婭十二點半。
貝納爾達貝貝說什么了?
安古斯蒂婭我看他心不在焉。跟我說話時總好像在想著別的事情。我要問他怎么了，他就說：“男人們有我們自己的心事。”
貝納爾達你不該問他。 等你結婚時，就更不該問了。他說話，你就說話;他看你，你就看他。這樣，就不煩惱了。
安古斯蒂婭母親，我覺得他有許多事瞞著我。
貝納爾達不要去探聽，不要問他。 當然，永遠不要叫他看見你流眼淚。
安古斯蒂婭我應該高興，卻高興不起來。
貝納爾達就是這樣。
安古斯蒂婭有好多次，貝貝在欄桿后面，當我盯著他時，他就變得模糊起來，就好像被羊群揚起的塵土遮住了似的。
貝納爾達那是你身體虛弱。
安古斯蒂婭但愿如此!
貝納爾達今晚來嗎?
安古斯蒂婭不。 他和母親去首都了。
貝納爾達這樣，我就早點睡。 馬格達萊娜!
安古斯蒂婭睡著了。
阿黛拉、馬蒂里奧和阿梅里婭上。
阿梅里婭多黑的夜呀!
阿黛拉兩步以外就看不見了。
馬蒂里奧對小偷可好了，對需要躲藏的人可好了。
阿黛拉種馬在馬圈中央呢，白色的! 有兩匹馬那么大，一片白。
阿梅里婭真的。 怪可怕的。 像幽靈一樣。
阿黛拉天上有一些星星像拳頭似的。
馬蒂里奧這丫頭一看起星星來恨不得把脖子都看直了。
阿黛拉難道你不喜歡星星嗎?
馬蒂里奧房頂以上的東西對我無所謂，房間里的事情就夠多的了。
阿黛拉你就是這樣。
貝納爾達她管她的事，就像你管你的事一樣。
安古斯蒂婭晚安。
阿黛拉你去睡了嗎?
安古斯蒂婭是。 今天晚上貝貝不來。(下場)
阿黛拉母親，為什么出現一顆流星或打一個閃時，人們會說：
“圣芭芭拉洪福寬廣
你用幸運的水和紙張
將自己寫在高高的天。”
貝納爾達古人知道的許多事情，我們都忘記了。
阿梅里婭我合上眼睛，不看它們。
阿黛拉我不。 我喜歡看成年累月平平靜靜的東西充滿光輝地運行。
馬蒂里奧可這些東西和咱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貝納爾達最好別想它們。
阿黛拉多美的夜晚呀! 我喜歡在這兒待很長的時間，享受這田野的清新。
貝納爾達可該睡了。 馬格達萊娜!
阿梅里婭她在做第一個夢。
貝納爾達馬格達萊娜!
馬格達萊娜(不高興地) 別煩我!
貝納爾達到床上睡去!
馬格達萊娜(不耐煩地起來) 你們就是不叫人安靜!(嘟嘟囔囔地離去)
阿梅里婭晚安。(下場)
貝納爾達你們也走吧。
馬蒂里奧今晚安古斯蒂婭的未婚夫為什么不來?
貝納爾達他出門了。
馬蒂里奧(看著阿黛拉) 啊!
阿黛拉明天見。(離去)
馬蒂里奧喝水，慢慢地走開，目光投向牲口棚的門。
蓬西婭(出來) 你還在這兒?
貝納爾達享受享受這安靜，怎么也看不見你所說的發生在這里的“嚴重事情”。
蓬西婭貝納爾達，我們別提那次談話了。
貝納爾達在這個家里，任何事情也沒有。 我的看管無所不能。
蓬西婭表面什么事也沒有，這是事實。你的女兒都在，就像生活在保險柜里一樣。可無論是你還是任何人，都無法看管她們的內心。
貝納爾達我的女兒們出氣都很平和。
蓬西婭這對你很重要，因為你是她們的母親。而對我來說，在你家里當傭人，我掙得相當多。
貝納爾達現在你不多嘴了。
蓬西婭我守自己的本分，咱們相安無事。
貝納爾達問題是你沒什么可說的了。要是這個家里長出草來，你會自告奮勇地把鄰居們的羊趕過來。
蓬西婭我心里裝著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貝納爾達你兒子在凌晨四點鐘還見過貝貝嗎? 還有人在不停地說這個家的壞話嗎?
蓬西婭他們什么也沒說。
貝納爾達因為他們無法說。 因為無從下口。 這都要歸功于我的監視。
蓬西婭貝納爾達，我不想說，因為我怕你的招數。 但你心里并不踏實。
貝納爾達踏實極了!
蓬西婭或許，突然打一個閃，或許，突然一個打擊，就會使你的心停止跳動。
貝納爾達這里什么也沒發生。 我對你的揣測保持著高度的警惕。
蓬西婭這樣對你更好。
貝納爾達就差這個了!
女仆(進來) 我把盤子都洗了。 您還有什么吩咐，貝納爾達?
貝納爾達(站起) 沒有。 我休息去了。
蓬西婭你想讓我幾點鐘叫醒你?
貝納爾達不用叫了。 今兒晚上我可以好好睡了。 (下場)
蓬西婭一個人對付不了大海的時候，最容易的就是轉過臉去不看它。
女仆她那么驕傲，以致自己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蓬西婭我什么也不能做。我本想制止，但太可怕了。你看見這肅靜了嗎? 但在每個房間里都有一場暴風雨。 等到暴發的那一天，會把我們一掃而光。反正該說的我已經說了。
女仆貝納爾達以為誰也斗不過她，可她不了解一個在女人群中的男人，會有多大力量。
蓬西婭并非“羅馬人”貝貝一人之過。 去年他的確追過阿黛拉，這丫頭對他也癡情得很，但她應守本分，而不應挑逗他。 男人畢竟是男人。
女仆有人以為他和阿黛拉談過許多次。
蓬西婭是真的。 (小聲地) 還有別的事情。
女仆我不知這里會出什么事。
蓬西婭我想漂洋過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女仆貝納爾達在加緊籌備婚禮，也許不會出什么事。
蓬西婭事情已經醞釀得太成熟了。 阿黛拉已經不顧一切，而另外幾個女人又無休無止地監視她。
女仆馬蒂里奧也在監視嗎?
蓬西婭她最壞。 她是個毒井。 一看“羅馬人”不屬于她，恨不得攪個天塌地陷。
女仆可她們都壞。
蓬西婭她們沒有男人，沒別的過。在這樣的事情上，人們連血緣都會忘掉的。噓! (聆聽)
女仆怎么了?
蓬西婭(站起身) 狗在叫。
女仆大概有人從門口過。
阿黛拉出來。 穿著襯裙和緊身背心。
蓬西婭你還沒睡嗎?
阿黛拉我喝水。(端起桌上的一個杯子喝水)
蓬西婭我以為你睡著了呢。
阿黛拉我渴醒了。 你們呢，不休息嗎?
女仆現在就去。
阿黛拉下場。
蓬西婭咱們走吧。
女仆我們困得不行。 貝納爾達整天都不讓我休息。
蓬西婭把燈拿去吧。
女仆狗像發了瘋似的。
蓬西婭它們不讓我們睡覺。
二人下場。 舞臺幾乎暗下來。 馬利亞·何塞法抱著一只綿羊出來。
何塞法我的乖乖，小綿羊，
咱們一起到海岸旁。
小螞蟻會在家門口，
我給你面包和乳房。
貝納爾達，
豹子的臉龐。
馬格達萊娜
像鬣狗一樣。
我的小綿羊!
咩咩咩，咩咩咩，
咱們到伯利恒
門口的枝頭上。
你和我都不愿入夢鄉;
門兒自己會開放。
咱們倆去海灘上
鉆進珊瑚的小茅房。
我的小綿羊!
咩咩咩，咩咩咩，
咱們到伯利恒
門口的枝頭上。(唱著離去)
阿黛拉進場。悄悄地東張西望，然后消失在牲口棚門口。馬蒂里奧從另一個門進場，停在舞臺中央，悶悶不樂地窺視。 同樣穿著襯裙，披著一件黑色的小斗篷。馬利亞·何塞法從她面前走出。
馬蒂里奧外婆，您到哪里兒去?
何塞法你去給我開門嗎?你是誰呀?
馬蒂里奧您怎么在這兒?
何塞法我逃出來了。 你是誰?
馬蒂里奧您躺著去吧!
何塞法你是馬蒂里奧，我看見你了。馬蒂里奧，馬蒂里奧的臉膛兒。 你幾時才能有個孩子? 我已經有這個了。
馬蒂里奧您從哪兒弄了只綿羊?
何塞法我知道是一只綿羊。可為什么一只綿羊不會成為一個孩子?有一只綿羊也比什么都沒有強。
貝納爾達，
豹子的臉龐，
馬格達萊娜，
像鬣狗一樣。
馬蒂里奧您別嚷。
何塞法對。到處都很黑。 由于我頭發白了，你可能不相信我有小孩兒，是的，小孩兒，小孩兒，小孩兒，這個小孩兒會有白色的頭發，他會有另一個小孩兒，這小孩兒又有另一個小孩兒，全都是雪白的頭發，我們就像波浪一樣，一浪，一浪，又一浪，然后我們都會坐下，我們都會有白頭發，我們將變成浪花。
為什么這里沒有浪花? 這里只有送葬的黑斗篷。
馬蒂里奧別出聲，別出聲。
何塞法當我的鄰居有一個小孩兒時，我送給她巧克力，然后她就把孩子給我帶來，總是這樣，總是，總是。你會有白頭發，可鄰居們不會來。我該走了。可我怕狗咬我。你陪我去嗎? 我喜歡鄉下，我喜歡房子，不過是敞開的房子，鄰居和她們的孩子們一起睡在床上，男人們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羅馬人”貝貝是個巨人，女人們都喜歡他。但他會把你們都吞掉，因為你們是麥粒。 不是麥粒。是沒舌頭的青蛙!
馬蒂里奧咱們走吧。 您到床上去吧。(推她)
何塞法是，但然后你要給我開門，對嗎?
馬蒂里奧肯定。
何塞法(哭著)
我的乖乖，小綿羊，
咱們一起到海岸旁。
小螞蟻會在家門口
我給你面包和乳房。
何塞法出門，馬蒂里奧將門關上，便向牲口棚門口走去。在那里猶疑一下，又向前走了兩步。
馬蒂里奧(低聲地) 阿黛拉。 (停頓。 直走到牲口棚門口。 大聲地) 阿黛拉!
阿黛拉出來。 頭發有些散亂。
阿黛拉找我做什么?
馬蒂里奧丟開那個人吧!
阿黛拉你憑什么對我說這個?
馬蒂里奧那不是一個正經女人呆的地方。
阿黛拉你自己多想占那個地方呀!
馬蒂里奧(高聲地) 該我說話的時候到了! 不能這樣下去了!
阿黛拉這不過是個開始。我有力量使自己繼續下去。我有你所沒有的精神和品質。我見過這屋頂下面的死神，我要追求本來就該屬于我的東西。
馬蒂里奧那個沒靈魂的漢子為另一個女人而來，你卻在中間插了一腿。
阿黛拉他來是為了錢，可他的眼睛卻一直盯著我。
馬蒂里奧我不會讓你把他奪去。 他將和安古斯蒂婭結婚。
阿黛拉你比我更清楚他不喜歡安古斯蒂婭。
馬蒂里奧我知道。
阿黛拉你知道，因為你看見了，他愛我。
馬蒂里奧(生氣地) 不錯。
阿黛拉(走近她) 他愛我。 他愛我。
馬蒂里奧你要樂意，就捅我一刀，但不要再對我說這個。
阿黛拉所以你不想讓我跟他在一起。 他擁抱自己不愛的女人，這對你無所謂;對我也無所謂。 他和安古斯蒂婭可以在一起一百年都沒關系，可他一擁抱我，就使你變得這么可怕，因為你愛他，你愛他。
馬蒂里奧(充滿激情地) 是! 讓我扒去斗篷的帽子把頭露出來對你說。是的! 讓我的胸膛像一顆苦石榴那樣炸開吧! 我愛他!
阿黛拉(一下子抱住她) 馬蒂里奧，馬蒂里奧，這不是我的錯。
馬蒂里奧你別擁抱我! 甭想軟化我的眼睛。 我的血已經不同于你的血。盡管我想把你看成妹妹，可我看到的卻只是一個女人。 (推開她)
阿黛拉這沒有任何辦法。誰該憋死就憋死吧。 “羅馬人”貝貝是我的。他要把我帶到河岸邊的燈心草那兒去。
馬蒂里奧不行!
阿黛拉嘗過他的吻的滋味之后，我已無法忍受家里的恐怖。我將成為他所喜歡的那種人，全村人都會反對我，會用他們冒火的指頭把我燒死，那些自認為正派的人會迫害我，我將給自己戴上芒刺做成的王冠，有婦之夫的情人都戴著這樣的王冠。
馬蒂里奧別說了!
阿黛拉是，是。(小聲地) 我們睡覺去吧，我們讓他跟安古斯蒂婭成親吧，對我已無所謂，但我會獨自去一間小屋，他什么時候想看我，什么時候樂意看我，就能看到我。
馬蒂里奧只要我身體里還有一滴血，就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阿黛拉我用一個小拇指的力量，就能叫一匹尥蹶子的公馬跪下： 你就甭提了，因為你軟弱。
馬蒂里奧你別用這樣的話激我。我的心里充滿了罪惡的力量，甚至會在無意中使我自己窒息。
阿黛拉人們教育我們要愛自己的姊妹。上帝大概將我單獨地丟在了黑暗之中，因為我看你就像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傳來一聲口哨響，阿黛拉跑向門口，但馬蒂里奧擋在她面前。
馬蒂里奧你去哪兒?
阿黛拉躲開!
馬蒂里奧能過你就過去!
阿黛拉躲開! (扭打起來)
馬蒂里奧媽! 媽!
貝納爾達上場。身穿襯裙，披著黑色的長斗篷。
貝納爾達靜一靜，靜一靜。 我多么窮啊，手上連一個霹雷都沒有!
馬蒂里奧(指著阿黛拉) 她和那個人在一起來著! 您看她襯裙上全是麥秸!
貝納爾達那是天生的壞女人的床!(憤怒地走向阿黛拉)
阿黛拉(與她對立) 這監獄的訓斥已經結束了! (奪過她母親的拐杖并將它撅為兩段) 我就這樣對付統治者的棍棒。 您不要再向前一步。 除了貝貝，誰也休想指揮我。
馬格達萊娜(上場) 阿黛拉!
蓬西婭和安古斯蒂婭上場。
阿黛拉我是他的女人。(對安古斯蒂婭) 你聽清楚，到馬棚里對他說，這個家將全由他來管。他在外面，像一頭獅子似的喘氣呢。
安古斯蒂婭上帝呀!
貝納爾達獵槍! 獵槍在哪兒? (跑下)
貝納爾達跟在馬蒂里奧后面下場。阿梅里婭在舞臺深處出現，把頭靠在墻上，害怕地看著。
阿黛拉誰也怎樣不了我! (要走)
安古斯蒂婭(拉住她) 你不能以勝利者的姿態走開! 強盜! 丟我們家的臉!
馬格達萊娜放開她! 讓她走! 到我們永遠看不見她的地方去!
(一聲槍響)
貝納爾達(下場) 現在你還敢去找他。
馬蒂里奧(下場) “羅馬人”貝貝完蛋了。
阿黛拉貝貝! 上帝呀! 貝貝! (跑下)
蓬西婭你們把他殺了?
馬蒂里奧沒有。 騎著他的馬跑了。
貝納爾達不是我的錯。 女人不會瞄準。
馬格達萊娜可你為什么那樣說?
馬蒂里奧沖她! 讓她氣急敗壞!
蓬西婭真壞!
馬格達萊娜她會發瘋的!
貝納爾達那可能更好。 (傳來一個撞擊聲) 阿黛拉! 阿黛拉!
蓬西婭(在門口) 開門!
貝納爾達開門! 你別以為墻壁可以遮丑。
女仆(進場) 鄰居們都起來了!
貝納爾達(低聲怒吼) 開門! 我會把門推倒的! (停頓。一片寂靜。) 阿黛拉! (從門口向后退。) 拿錘子來! (蓬西婭一推，進去。 一進門就尖叫一聲并退出來。)怎么了?
蓬西婭(雙手掐在脖子上) 我們永遠不要這樣的結局!
眾姊妹向后退。女仆劃十字。貝納爾達喊叫一聲向前。
蓬西婭別進去!
貝納爾達不! 我不進去! 貝貝，你活著從黑暗的楊樹林逃跑了，但總有一天你要倒下。把她放下來! 我的女兒死了，她是貞潔的! 把她抬到她的房間里去，像少女一樣給她穿戴起來。 無論誰，什么也不許說! 她死得貞潔。告訴他們黎明時敲兩遍喪鐘。
馬蒂里奧她比活著要幸福千萬倍。
貝納爾達我不喜歡哭聲。 要正面對待死亡。 肅靜! (對另一個女兒) 我說了，住聲! (對另一個女兒) 等你一個人時再流淚!咱們都將沉浸在發喪的海洋里。她，貝納爾達·阿爾瓦的小女兒，死得貞潔。你們聽見了嗎?肅靜!我說了，肅靜! 肅靜!
(趙振江譯)
【賞析】
《貝納爾達·阿爾瓦之家》是加西亞·洛爾卡創作的最后一部劇作，完成于1936年6月。兩個月以后，作者就被法西斯匪徒殺害了。直至1945年，該劇才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演出;又過了九年，才收入《洛爾卡全集》，在西班牙國內出版，并由一個業余劇團搬上舞臺。1964年，西班牙專業劇團首次公演了這部加西亞·洛爾卡戲劇的巔峰之作。
雖然同樣屬于“鄉村三部曲”，《貝納爾達·阿爾瓦之家》與前兩部(《血的婚禮》和《葉爾瑪》)卻有著明顯的不同。這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悲劇，而是一出正劇。劇中既沒有出現《血的婚禮》中以月亮和死神為代表的超自然力量，也沒有出現具有原始祭祀色彩的熱鬧場面(廟會)。此外，作者將劇中的詩歌成分也減少到了最低限度： 只有葬禮上誦的悼亡經、老外婆何塞法近似瘋話的兒歌以及窗外傳來的莊稼漢們的歌聲是詩體。
與劇作家的許多其他作品一樣，劇中的主人公在現實生活中也有原型，這就是加西亞·洛爾卡家的鄰居弗拉斯奇塔·阿爾瓦。至今當人們去參觀加西亞·洛爾卡故居時，還能看見這座房屋。但參觀者要是去拜訪這一家人，肯定看不到什么好臉色，因為人家至今還耿耿于懷呢。其實，任何一位偉大的作家都不會原封不動地復制現實，不過是選取現實中的典型素材為自己的主題服務，也只有這樣的作品才具有普遍意義。
在《貝納爾達·阿爾瓦之家》中存在著兩個空間，即“家”內的空間和“家”外的空間，也就是“家中”和“街上”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環境。兩個環境代表了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家”屬于貝納爾達，是她的天下，也可以說，“家”就是她，她就是“家”。這是一個全封閉的、與世隔絕的世界。在這里，人們不能說心里話，不許笑、不許唱，甚至不許哭。這里充滿了仇恨與嫉妒。在這個家中，貝納爾達的話就是法律。觸犯她的法律就會受到懲罰。“家”的對立面是“街”，是外部世界。那里有說，有笑，有喜，有憂。“羅馬人”貝貝就是外部的入侵者。他代表著“家”中被禁止的性愛的力量，也象征著“家”中不能存在的自由。“家”中的叛逆者阿黛拉正是由于追求對“羅馬人”貝貝的愛情，被母親貝納爾達逼得碰壁而死，從而使戲劇沖突達到了高潮。
如同在“家”內外存在著兩個世界一樣，劇中還存在著兩種時間： 停滯的時間和發展的時間。這兩種不同的時間代表著兩種不同的生活態度。前者以貝納爾達為代表，她否定自由、拒絕變化;至于后者，在劇中并沒有正面展現，我們只能從蓬西婭的只言片語中偶有察覺，從背景里傳來的莊稼漢們依稀可聞的歌聲里不時聽到而已，然而它對被封閉在“家”里的人們卻具有莫大的吸引力。盡管貝納爾達家法森嚴，但女兒們還是禁不住要從門窗縫隙向外窺視。尤其是小女兒阿黛拉，更是毫無顧忌地追求著外面的自由。
由于劇中人物的活動局限在一座房子里，因而劇情的展開完全靠人物之間的對話來完成。這就要求作者以生動嫻熟的語言來揭示人物的不同性格以及他們之間的復雜關系。全劇的主要人物就是貝納爾達和她的五個女兒，另外還有貝納爾達的老母親何塞法、女仆蓬西婭以及從未露面的“羅馬人”貝貝等。
貝納爾達無疑是“家”中的統治者。家里的女仆蓬西婭從一開場就說“她是周圍所有人的暴君”。在她身上，我們看不到一絲母愛與溫柔，她的專制就像黑色的喪服一樣令人感到壓抑與窒息。她在“家”中發號施令，濫施淫威，不惜犧牲女兒的生命以維護家庭的榮譽和尊嚴。這是一個既可惡又可悲、既沒有女性也沒有人性的被極端化了的人物。
在五姊妹中，阿黛拉年紀最小，長相最漂亮，因而很容易獲得觀眾的喜愛與同情。她熱愛生活，追求自由，渴望愛情。她會穿上漂亮衣服對著老母雞大喊“請你們看看我”;她宣稱要“用我的身體做我認為該做的事”!為了一個從外面闖入的“沒有靈魂”的異性，她敢于冒犯母親的家法，做欲望的俘虜。她就像為了偷吃禁果而放棄了天堂的夏娃，明明知道“全村人都會反對”，“會用他們冒火的指頭”把她燒死，卻仍要“給自己戴上芒刺做成的王冠”。
阿黛拉的四個姐姐也都有鮮明的個性。老大安古斯蒂婭，又老又丑，卻繼承了母親的金錢和社會地位。繼父之死給其他四個妹妹帶來的是八年的服喪期，卻給她帶來了生父的遺產和隨之而來的未婚夫。婚姻是五姐妹沖破牢籠的唯一出路，但她的婚姻不會給她帶來幸福，因為比她小十四歲的“羅馬人”貝貝看中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錢財。但她并不在意，因為她認為“匣子里的黃金比黑眼睛更寶貴”。老四馬蒂里奧則繼承了母親虛偽、自私、冷酷無情和盛氣凌人的強硬性格。她不僅駝背丑陋，而且心術不正。她嫉妒安古斯蒂婭的富有，更嫉妒阿黛拉的美貌。尤其是“羅馬人”貝貝出現以后，自卑和嫉妒在她的心中扭曲成仇恨與毀滅的沖動。她得不到的東西，寧肯毀掉也不讓別人得到。她明明暗戀著“羅馬人”貝貝，卻偏偏要裝成對男人不屑一顧的樣子。她敢頂撞貝納爾達，因為她知道母親的權威“只對那些向她屈服的人有效”。在五個姊妹中，她儼然是一個小貝納爾達!
老二馬格達萊娜是最富于正義感與人情味的一個。父親死的時候，只有她哭了。她嘲笑安古斯蒂婭，討厭馬蒂里奧，同情阿黛拉。可惜的是她性格軟弱，對生活消極，自然也就無力改變自己、更無力改變他人的命運。老三阿梅里婭性格內向，沉默寡言。她心地單純，膽小怕事，對命運逆來順受，對未來不抱希望，認為“出生為女人就是最大的懲罰”。
最有諷刺意味的人物是貝納爾達的老母親馬利亞·何塞法。她瘋瘋癲癲，頭腦卻最清醒;她語無倫次，卻常常一語中的：“我喜歡房子，不過是敞開的房子。”“‘羅馬人’貝貝是個巨人，女人們都喜歡他。但他會把你們都吞掉……”實際上，她的聲音正是作者的聲音，真理的聲音。然而貝納爾達卻把她關起來，堵住她的嘴，可見這個專橫跋扈的暴君是多么害怕真理。
在《貝納爾達·阿爾瓦之家》中，有一位作者精心設計出來的、十分重要的人物，她就是女仆蓬西婭。她的地位雖然比主人低下，卻享有主人所沒有的自由，因而將這個“家”同外面的世界聯系起來。通過她，劇中人和觀眾了解到許多在舞臺上沒有展現出來的事情。她處事圓滑，左右逢源，知道自己在這個“家”中的位置。在她和貝納爾達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由于她們互相知根知底，因而能在彼此的蔑視與仇恨中和平共處。她是貝納爾達的幫兇，幫她刺探鄰居的情報，監視女兒們的行動。但她的性格比貝納爾達溫和。她愿意給下人多一點食物，給乞丐多一點施舍，給姑娘們多一點自由。因此，有時她又是貝納爾達女兒們的同謀。
正如劇本在封面上所標明的，這是一部有關鄉村婦女的劇作，劇本中只提到三位男性，而且一個也沒有出場，但卻都對劇中的女性產生了影響，這也稱得上匠心獨具吧。第一位是貝納爾達的第二任丈夫——安東尼奧·馬利亞·貝納維德斯。他非但沒有出場，而且全劇就是從他的葬禮開始的。但正是由于他的死，貝納爾達才下了“在八年服喪期中，不能讓街上的風吹到這個家里來”的命令，才有了遺產的分配(安古斯蒂婭得到了生父的全部遺產)，因而加劇了五個女兒之間的矛盾。第二個出場的是堂阿圖羅，這實際上只是由女仆通報的一個名字而已。他是個律師或公證人，是來“料理遺產”的。他的出現改變了人物的命運。第三位男性就是“羅馬人”貝貝了。從某種角度說，這個從未露面的角色是全劇中最強大的人物。他的出現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甚至使貝納爾達也喪失了往日的權威。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具有強大吸引力的異性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男子漢，而是一個見錢眼開、見利忘義的小人。他為了金錢而向安古斯蒂婭求婚，為了滿足情欲又無恥地引誘阿黛拉。在被發現之后，他竟然置無助的阿黛拉于不顧，自己逃之夭夭了。就是這樣一個勢利小人，居然對“家”中的女兒們產生了那么大的吸引力，可見在這個畸形的世界里，女性的正常情感被壓抑到了何等程度。
值得一提的還有全劇舞臺色彩的運用。尤其是第三幕，呈現在觀眾面前的宛似一幅真實、凝重的黑白照片。全劇的背景是白色的，只有第三幕的白墻上泛著淡淡的藍色。白色象征著貝納爾達對虛偽表象的癡迷。她一方面熱衷于窺測鄰居的隱私，同時卻又竭力防止“家丑外揚”，似乎在墻上刷一層白粉，即可掩蓋所有的污痕。在白色的背景上，人物猶如黑色的剪影。全劇以葬禮開始，以阿黛拉的“獻祭”告終。按照西班牙的民俗，喪服都應該是黑色的。無論是貝納爾達只接受馬蒂里奧的黑色扇子，還是后者建議阿黛拉將綠色衣服染成黑色，都預示著這個“家”注定要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趙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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