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回顧·[英國]奧斯本》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27歲的吉米大學畢業后,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他的漂亮妻子艾麗遜出生在中產階級家庭,因而成為他攻擊的靶子,以宣泄心中的憤怒。吉米對社會的不公進行了猛烈的攻擊,并譏諷艾麗遜和她的家庭以及朋友克里弗的無知。他和克里弗打鬧起來,口頭語言變成了肢體語言。之后,吉米溫柔地向艾麗遜道了歉,于是緊張空氣緩和下來。
艾麗遜的女友海倫娜來到他家暫住,吉米十分不悅,時常找茬譏諷海倫娜和艾麗遜。在她們去教堂的時候,吉米又開始憤怒起來,發表了一通反宗教的言論。見此情景,海倫娜勸艾麗遜暫時到娘家住一段時間。讀著艾麗遜的告別信,吉米不由得怒火中燒,又開始宣泄心中的怨恨,并把火發到了海倫娜的頭上。海倫娜面對著吉米的攻擊,先是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之后又撲向了他的懷抱……
吉米和克里弗依然坐在那里讀著報紙,只不過海倫娜取代了艾麗遜。吉米依然言詞激烈地對許多自己看不慣的東西品頭論足。克里弗似乎已經厭倦了這一切,想找尋自己新的生活。他的離開使吉米更感孤獨,也想找尋自己理想的歸宿。但艾麗遜的突然歸來打碎了他的夢幻。她的遭遇使海倫娜感到非常羞愧,決定馬上離開。面對丈夫,艾麗遜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喊著撲向他的懷抱。
【作品選錄】
第二幕
……
吉米 啊天哪,啊天哪!我老婆的朋友們!快把夾黃瓜的面包給布拉克勒爾太太拿過來①,聽見沒有?
他又接著去吃他的,但艾麗遜一直對著鏡子梳妝打扮早使他感到有些奇怪,現在他可實在忍不住了。他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對她說話。
出去?
艾麗遜對了。
吉米在這么一個市鎮上,而且是在一個星期天的晚上,你要到什么鬼地方去?
艾麗遜(站起身)我要跟海倫娜一塊兒出去。
吉米那不是什么行動的指南——那只能帶來苦難。
(她走向餐桌,在中間坐下來。他向前仰著身子,又一次對她說話。)
我沒問你是怎么回事兒。我問你要上哪兒去?
海倫娜(沉著地)她要上教堂去。
他早料到準定有什么鬼花招,但他仍不免和克里弗剛才一樣真感到一驚。
吉米你們要干什么?(沉默)
你是犯了瘋病還是怎么著?(對海倫娜)你是打定主意要讓她順著你的道兒走是不是?好家伙,這是真干上了!你怎么會這么軟弱無能?(他越來越怒不可遏。)想想我是怎么不顧一切困難,費了多少氣力,才把你弄出——
艾麗遜(看到一個大風暴即將來臨,不免萬分惶恐)哦,是的。我們大家全知道你為我出了多少力!是你從我的家庭、我們朋友們的魔掌中把我救出來了!要不是你騎上戰馬把我搶出虎口,我這會兒一定還在家里一天一天地腐爛下去!
她說話時的那種不顧一切的腔調更證實了他原來的想法。他的暴怒立即化作了冷酷的仇恨。他又開口說話時,聲音非常平靜。
吉米你知道,滑稽的是我真是不得不騎上了一匹白色的戰馬——死白色的,一點兒不假。媽咪把她鎖在她們的那個八間臥室的城堡里了,不是嗎?在和像我這樣的惡棍進行神圣的戰斗的時候,一個中年的媽咪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媽咪跟我兩人就那么彼此掃了一眼,可從那以后,騎士的年月就算整個兒完結了。那個我是知道的,為了保衛她的無辜的幼兒,欺騙、蒙哄、威脅、恐嚇,她什么都能毫不猶豫地使出來。我是一無錢,二無社會地位,甚至連一副長相都沒有,受到像我這樣一個年輕人的威脅,她怕不要像一頭要下仔子的母犀牛一樣大聲吼叫——叫得讓遠近幾十里的每一頭公犀牛馬上都滿臉發青,從此拿定主意打一輩子光棍兒。可是,連我都還小看了她的力量。媽咪看外表好像是養得太肥,有點兒有氣無力的樣子,可你千萬別讓她仿佛只是個大飯桶的樣子蒙住。在那外表里面,她周身都是鋼鎧鐵甲——
(他盡一切力量要想找出一些詞句來使海倫娜感到驚恐。)
她粗野得像孟買妓院里的夜晚,健壯得像水手的胳臂。她這會兒也許正躲在那個該死的水箱里,記下了咱們講的每一個字。(踢水箱)你聽見我說話嗎?媽媽?(坐在水箱上,像打羊皮鼓似的敲打著水箱)倒真想把她弄到這里面來。我只告訴你們一件事,叫你們見識見識這位夫人的花招兒。你們也許注意到我的頭發相當長。吶,要是我太太是個誠實人,要是她耐煩插嘴說幾句,她就會告訴你們我所以那樣絕不是因為我具有什么險惡的、違反常情的天性,而是因為第一,我總想到,有兩個先令去理發,我不如拿它去干點兒別的更有益的事,第二,我喜歡留長頭發。可是,這么一種簡單明了、老老實實的解釋,媽咪壓根兒就聽不進去。她竟然雇下偵探來注意我的行動,要想看看她能不能設法讓我在《世界新聞》上露露臉。那樣一來,我自然也就不可能騎上我那可憐的老戰馬搶走她的女兒了,而我連人帶馬的全副披掛都只不過是一些被人看得一錢不值的熱情和狂想!那匹灰色的老母馬過去的確也曾沖鋒陷陣,向那古老的制度進行過沖擊——可是,她這會兒顯然已不如當年。馱著我已經夠她吃力了,你的重量(對艾麗遜)她可實在承擔不起。所以她在半路上就倒下了。
克里弗(安靜地)讓咱們別這么吵鬧了,小伙子。這是沒有什么好處的。
吉米咱們干嗎別吵鬧?我現在唯一就只剩下這么點兒能耐了。
克里弗吉米,小伙子——
吉米(對艾麗遜)你已經讓這個磕頭禮拜的罪販子把你拉過去了,是不是?她已經又把你奪回去了,對不對?
海倫娜 哦,看在上天的面上,別那么蠻橫無禮!你沒有權利這樣侮辱她媽媽!
吉米(現在是什么都豁出去了)我什么權利都有。那條老母狗早該給我死了!(對艾麗遜)怎么樣?我說得不對嗎?
(克里弗和海倫娜緊張地望著艾麗遜,但她卻只是癡癡地看著面前的盤子。)
我說她是一條老母狗,她早該死了!你是怎么啦?你干嗎不跳起來替她出口氣?
克里弗連忙站起身來,捉住他的一只胳膊。
克里弗吉米,別!
吉米一掌把他推得倒退回去,他無可奈何,只得仍然坐下,轉過頭去看著自己的手。
吉米要有誰像這樣罵我,她可馬上就會有反應——她會馬上板起她那出名的沒嘴葫蘆的嘴臉,一聲兒也不吭!我說她早該死了。(他略喘喘氣以待發動新的沖擊。他只是在為新的進攻積蓄力量。)我的上帝啊,那些蛆蟲有一天在她身子里爬過一趟的時候,可真不知道得要吃多少瀉鹽!哦,你們馬上就該要肚子疼了啊,我的小蛆蟲!艾麗遜的媽媽已經在向你們走來了!(用一種意在表示當眾宣告的滑稽的口吻)在她離開人世的時候,我的朋友們,她將在身后留下一大串兒的蛆蟲,張嘴等待著通便的藥劑——通過瀉藥進入地獄。
(他帶著尖刻的微笑望著艾麗遜,但她仍勉強支撐著。克里弗已不敢再看他們。只有海倫娜還望著他。他于是丟開他們兩人,專對她講話。)
你要怎么樣?
海倫娜我真有些感到惡心,就是這樣。實在無聊、可鄙得叫人惡心。
他可以感覺到她正在他的釣絲上掙扎,但他卻仿佛心不在焉地望著她。
吉米有那么一天,我不再把我的時間花來擺糖果攤兒的時候,我可以寫一部書來專門描寫所有我們這些人。已經全都在這兒了。(拍拍自己的額頭)我要用一萬丈高的火焰來寫。書的材料也絕不是安安靜靜地跟渥茲華斯大娘一起采水仙的時候追憶起來的。幫助我回憶的是火,是血。我自己的血。
海倫娜(想著不妨試試耐心地跟他說說理)她只不過說了一句要跟我上教堂去。我實在看不出那憑什么會引起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大吵大鬧。
吉米你看不出來?那你可真不像我想的那么聰明。
海倫娜你認為這個世界太對不起你,是不是?
艾麗遜(把頭轉向臺右)哦,可別想到要給他解除掉這種痛苦——要沒有它,他會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
他驚愕地看了她一眼,但馬上又轉頭去看著海倫娜。艾麗遜且等回頭再說。
吉米我想你們巡回演出的那個戲,上星期六就已經結束了?
海倫娜是那樣。
吉米事實上,是在八天以前。
海倫娜艾麗遜要我在這兒呆幾天。
吉米你打算要搗什么鬼?
海倫娜你不以為,我們對這種下流的反派角色早就看夠了嗎?
吉米(對艾麗遜)那一套你是完全不相信。哼,你是什么都不相信。你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報復,是不是?為什么——為什么你這樣讓她牽著鼻子走?
艾麗遜(開始有些支撐不住了)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兩手捂著耳朵)這幾個字簡直要讓我的頭炸開了!
吉米什么時候你在這兒,我就一定要老說它。
他向扶手椅走去,在椅背上坐下。他對著海倫娜的后背講話。
吉米她最后一次上教堂是她跟我結婚的時候。我想你一定感到很吃驚吧?那完完全全是一個不得已采用的辦法。你知道,那會兒我們非常匆忙。(他馬上感到這事也實在滑稽。)是呀,我們那會兒真是非常匆忙!早憋不住要真刀真槍地干一場了!可不巧本區的那位登記官正是爹的一位特別要好的朋友,我們知道他準會猴兒顛屁股地去給上校報信。所以我們只好在區里找一個跟他不是那么熟的牧師。可最后還是白搭。等我的儐相——那是我當天早上在酒館里碰上的一個家伙——跟我一道兒趕到教堂的時候,媽咪和老爹早就等在那兒了。他們最后還是知道了這個消息,現在也趕來觀看這最后處決的場面了。我還記得多么清楚啊,我那會兒還帶著早間喝下的啤酒的醉意,頭腦昏昏然,我一直就那么輕蔑地望著他們。媽咪像一堆死肉癱在教堂的椅子上——那只高貴的母犀牛,最后總算一斧子給劈倒了!爹坐在她的旁邊,毫不畏懼地挺直了身子,夢想著當年和印度的王公們在一起的生活,簡直無法相信他怎么把馬鞭落在家里了。在那個空落落的大教堂里,就他們兩個人——他們和我。(忽然從回憶中驚醒過來)那以后的事,我就弄不太清了。我想我們總一定舉行過婚禮的。我想我好像是暈倒在禮拜室里了。(對艾麗遜)我是暈倒了嗎?
海倫娜你說完了沒有?
他鼻子里又聞到血腥味了,但他仍很安閑、愉快地說下去。
吉米(對艾麗遜)你真打算讓這位穿著迪爾牌時裝的圣人把你引進圈套嗎?我可以告訴你關于她的一點極簡單的情況。(一字一句地)她是一頭母牛。管她是什么我當然絕不在乎,不過她這會兒真好像變成了一頭神圣的母牛!
克里弗實在有點太不像話了,吉米。快別說了吧!
海倫娜哦,讓他說下去。
吉米(對克里弗)想必你也跟她們成了一伙了。是呀,你干嗎不該呢?海倫娜可以幫你撈一筆退職金。她是那種新經濟學——超自然經濟學的專家。一切就只是簡簡單單的報酬和懲罰的問題。(站起來)她是一個受上天啟示的股票推銷員,到處散布著權力轉移的謠言。
(循著狂馳的想象,信口滔滔不絕地講著)
理性和進步,那個老牌公司,已經快關板兒了!在生意正好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紛紛要拆伙走了。靠舊傳統、舊信仰作資金的那些早已被人遺忘的股票,現在還正在上漲——越漲越高,越漲越高。(向臺左走去)可情況很快就會要改變的。馬上就會有一個新的董事會,那些董事一方面會設法讓人們對可分的紅利感到眼紅,一方面還會留意只讓應該得到的人得到紅利。(望著他們)趕快把你們所有的一切: 你們持有的跟那個古老的自由探討有關的股票全都賣掉吧。(走到飯桌后邊去)經濟總崩潰馬上就要來臨了,你們沒有辦法逃避的,所以,趁這會兒還來得及,趕快跟海倫娜和她的伙友們到內賬房去分賬吧。時間已經不多了。可我倒要打聽打聽,有什么能比陰間世界的買賣更好做!那真是一本萬利,而且整個兒歸你。
(他繞過桌子又走回到臺右的椅子邊去。)
你知道,海倫娜這種人我知道得可太清楚了。事實上,她這種人到處都是,擠得你動都動不得。他們那一幫全都充滿了浪漫主義的思想。他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向過去尋找自己的前途。他們唯一能看到一線光明的地方是黑暗的中世紀。她在很早以前就搬進了靈魂的一所可愛小茅屋,已經跟二十世紀的一切丑惡問題完全斷絕關系了。許多世紀以來我們一直竭力爭取的所有那些成就,她都甘愿完全拋棄。她寧可躲在花園盡頭的那所充滿狂喜的小茅棚里,到那兒去安撫自己的犯罪的良心。咱們的海倫娜可真是滿肚子狂喜的氣息——(他扶在桌子上向她望著。)你是不是那樣兒?
他等待她回答。
海倫娜(十分冷靜地)真不幸你一直都離我老遠。要不然,我真要馬上給你個嘴巴子。
(他們隔著桌子彼此怒目相向。他慢慢向臺里移動,越過克里弗身后一直走到她的身邊。)
自從我一來到這兒,你一直就是這么個調調兒。
吉米 海倫娜,你從來有沒有親眼看著一個人咽氣?
(她打算站起來。)
不,別躲開。
(她仍坐著不動,抬頭看著他。)
要那樣兒,那你可顯得太不夠體面了。
海倫娜(冷得像冰一樣)你要再走近一步,我就敢給你一個嘴巴子。
他低頭看著她,一絲微笑在他的嘴邊一閃即逝。
吉米我希望你總也別誤會,以為我是個什么正派人。
海倫娜我怕也不可能有那種誤會。
吉米(把臉伸給她)中學里的那一套不打女人的道德經我可是全不理會的。(溫和地)你要敢打我一下——老實對你說,我就敢剝了你的皮!
海倫娜那你辦得到。你就是那種人。
吉米我可不就是那種人。我這種人最厭惡耍橫動武。正因為這樣,要是有個女人以為我有什么騎士風度,憑這點欺負我不便還手就對我揮動她的無力的小拳頭,我馬上就會向她打回去。
海倫娜你這是在耍俏皮,還是真在那兒講混話?
他嘴角的一絲微笑更滿臉漾開了。
吉米我想咱們倆彼此是很了解的。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哩。我說: 你有沒有親眼看著一個人咽氣?
海倫娜沒有,我沒瞧見過。
吉米任何人如果從沒親眼瞧見過活人咽氣,那他真就是不幸沒開過竅。
(在他開始回憶的時候,剛才臉上露出的笑意馬上又完全消失了。)
整整十二個月,我一直守望著我的爸爸慢慢死去——那時候我才十歲。你們知道,他是剛剛從西班牙戰場上退下來的。在那兒不知是哪位敬畏上帝的先生把他打傷得不成樣子,他顯然不可能長久活下去了。這一點誰都很明白——連我也完全知道。
(他向臺右走去。)
可是,你們聽著,真正為他擔心的卻只有我一個人。(轉向窗口)他的一家人因為這檔子事全弄得哭笑不得。哭笑不得同時苦惱萬分。(向窗外望著)至于我媽媽,她整天就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她不幸和這樣一個人攪在一起了——這個人仿佛一生做的事沒有一樣不錯。我媽媽她是永遠愿意跟少數派站在一起的,只要那少數派是一群有派頭的時髦人物。
(他又走到臺中來。)
我們大家全等著他死去。家里每個月給他送來一張支票,希望他靠著那點錢安安靜靜地挨著日子,不要再引起無謂的風波。我媽媽毫無怨言地服侍著他,但也就只是如此而已。也許她很可憐他。我想她這點兒心總還有的。(帶著乞求同情的聲調)可是,真為他擔心的卻只有我一個人!
(他走到臺右的扶手椅后邊。)
每次我坐在他的床邊,聽他對我講話或給我念一段書,我總不得不拼命忍住自己的眼淚。不過,到了那十二個月臨了兒的幾天,我可就完全磨煉出來了。
(他倚在椅子上向前俯著身子。)
那個極不甘心但實際已完全失敗的人能找來聽他講話的,就只是那么一個年紀很小、心里非常害怕的孩子。我常常在他那間狹窄的臥室里,一呆就是幾個鐘頭。他也就那么一個鐘頭接一個鐘頭地對我講著,把他生命中殘存的一切向一個孤獨的、惶惑不安的孩子傾吐出來,可那孩子對他所講的話幾乎連一半兒也聽不懂。他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是一個垂死的人的絕望和痛苦,只是一個垂死的人發出的那種令人昏眩的甜津津的氣息。
(他繞著那把扶手椅走著。)
你們瞧,我可真是在極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什么叫做憤怒——憤怒而又束手無策。這一點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坐下來)說到關于什么愛情……不義……和死亡,我在十歲時候就已經知道的——也許比你們一生所能學到的還要多得多。
他們全坐在那兒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海倫娜站了起來。
海倫娜咱們該走了。
(艾麗遜點點頭。)
我先去收拾一下東西。(向門口走去)回頭我在樓下等你。
(下)
(靜默片刻)
吉米(并未抬頭看她,近于耳語地)不管別人對我怎樣——你都一點兒也不在意嗎?你是打算要對我怎么著?我為你差不多已付出了我所有的一切。難道在你看來,那全都一錢不值嗎?
她倔強地挺起腰來。他那揮舞板斧的威風已完全消失,無能為力的狂怒使他的聲音都啞下去了。
吉米你這叛徒!你這膿包!她現在是要把你拉過去,你也就他媽的那么無用,讓她那么做!
艾麗遜忽然抓過她的茶杯來,向地上砸去。他總算終于找到碴兒了。她望望地上的茶杯碎片,又望望他。然后她走向臺右,從衣鉤上拿下一件衣服來套在身上。當她拉起腰邊的拉鎖的時候,她感到一陣暈眩,因而不得不連忙扶著衣柜站著。她閉上了眼睛。
艾麗遜(極溫和地)我只不過是希望得到點兒安靜。
吉米安靜!上帝呀!她需要安靜!(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的心發脹,我的頭腦發暈——可她需要安靜!
(她走到床邊去穿鞋。克里弗從桌子邊站起來,在臺右的扶手椅上坐下。他拿起一張報紙來看著。吉米這時已略微平靜了一些,他甚至仿佛是心平氣和地在講著話。)
我氣得發昏,我把頭都喊破了,可所有的人只不過在心里說一聲“可憐的家伙!”“這小伙子多么可厭!”可那個娘兒們就能靠一句話不說的那股悶勁兒把你的胳膊腿兒都給擰掉。常常在黑夜里,我在這把椅子上一坐幾個鐘頭。盡管她明知道我心里的感覺就跟我這會兒一樣,她可照樣能翻一個身就安穩地睡著了。(他立起來面對克里弗站著,克里弗卻頭也不抬仍看著他的報。)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是發瘋了。有一個下流、愚蠢,而且發瘋了。可那到底是誰?是我嗎?到底是我這個像犯了傻病的女人一樣站在這兒連話都說不出來的人?還是她?她這會兒正坐在那兒穿鞋,準備出門,陪著那個——(但他現在終不免顯得有些才盡詞窮了。)到底是誰?
(克里弗仍低頭看報。)
我向上天求愿,希望你去愛愛她,別的再沒什么可說的了。
(他走向臺中,望著她尋找她的手套。)
也許,有一天,你還會想著要回來的。我等著那一天。我盼望我能夠站在你的如雨的眼淚里,一邊拍打著玩兒,一邊唱著歌。在你有一天趴在地上抬不起頭來的時候,我希望我能在場。我一定得在場,我要看看那個場面,我還得坐在最前排。
(海倫娜拿著兩本祈禱書上。)
我盼望看到你一跟斗栽進爛泥坑里去——那就是我唯一的希望。除此之外,我也不再有任何別的要求了。
海倫娜(片刻后)有人打電話找你。
吉米(轉過身)哦,那可絕不可能是什么好事兒,有那可能嗎?
他走出去。
海倫娜都準備好啦?
艾麗遜嗯——我想差不多了。
海倫娜你不覺得有什么難過吧?(她點點頭。)他這會兒又在胡說些什么?哦,那又有什么關系?他真讓我恨不得把他滿頭的頭發都連根給拔下來。我真不敢想眼下的這幾個月你可怎么過——一切全都是為了他。可現在倒好像你反而對他不起!這些男人們!(轉向克里弗)可你從頭到尾就那么坐在那兒,連理都不理!
克里弗(慢慢抬起頭來)是這樣兒——我就這么坐在這兒。
海倫娜你是怎么回事呀?你是個什么人?
克里弗我并不是這區里的什么行政官,這你是知道的。你聽我說,海倫娜——對于你,我的感覺的確跟吉米不很一樣,可我也并不完完全全覺得你對。自從你一來到這兒,不論哪方面的情況都肯定比過去更壞多了。這兒一直就可以說是一個戰場,可我差不多可以斷定,要不是因為我在這兒,那兩個人沒問題早就吹臺了。我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一個——一片無人地帶。有時候,這里也可以很沉寂,很安靜,沒有什么事故,我們大家伙兒倒也感到相當快樂。可是在一般的情況下,這兒真就是可怕的地獄的局促的一角。可是以我從小生活的環境來說,我們對于爭爭吵吵、打打鬧鬧倒是非常習慣的。也許能夠天天這樣我倒覺得很有趣。我非常喜歡這兩個人。(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又隨意補充說。)我覺得我們大家全都非常可憐。
海倫娜你把我也算在里面嗎?(但她很快又接著說下去以避開他的回答。)我不理解他,你們這些人我全都不理解。我只知道你們仿佛誰也不知道該怎么過著文明的、合乎人情的生活。(接著用命令的語氣)你聽著,艾麗遜——我已經給你父親去了一個電報。
艾麗遜(現在已經有些神經麻木、精神恍惚了)哦?
海倫娜望著她,很快就覺察到現在一切事情都只好由她來做主了。她試著耐心地對她解釋。
海倫娜告訴你,親愛的——他明天一大早就會收到那個電報。我想這樣更好一些,免得在電話里要跟他解釋許多情況。我要他馬上來,明天把你接回家去。
艾麗遜你在電報里說了些什么?
海倫娜我就說你急于要回家去,希望他來接你一趟。
艾麗遜嗯。
海倫娜我想那也就很夠了。我也告訴了他并沒什么值得擔心的事,所以他們也就不會擔心這兒發生了什么意外。我實在不能不想個辦法了,親愛的。(非常溫和地)你不會反對我這樣做吧?
艾麗遜不,我不反對。謝謝你。
海倫娜他來的時候你一定跟他一道兒回去嗎?
艾麗遜(略停)是的。我要回去。
海倫娜(已放下心)我想他一定會自己開車來的。他大概會在吃早茶的時候趕到這里。那你也就可以有極充裕的時間收拾你的東西。再說,也許,你走了以后——吉米(簡直像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這兩個字來)會醒悟過來,好好把許多事情都想一想。
艾麗遜是誰給他打來的電話?
海倫娜我沒聽得十分清楚。我剛剛把電報發出去,電話鈴就響了——差不多就在我掛上聽筒的時候。我所以又只好跑下樓一趟。仿佛是個什么大姐。
艾麗遜那準是個醫院什么的打來的電話。要不就是他在修道院里認識什么人——那個看樣子是不大可能的,你說呢?哦,咱們要不快一點兒,一定會晚了。
她把祈禱書放一本在桌上。
吉米上。他走向臺中,站在那兩個女人中間。
克里弗沒什么事情吧,小伙子?
吉米(對艾麗遜)是休的媽媽。她已經——得了急癥。(片刻沉默)
艾麗遜那真太不幸了。
吉米在床邊上坐了下來。
克里弗情況很嚴重嗎?
吉米他們沒講得很清楚。可我想她一定快死了。
克里弗哦,天哪……
吉米(拿拳頭在自己的臉上蹭著)這真是毫無意義的事。你們覺得有什么意義嗎?
艾麗遜我真是很難過——我實在感到難過得很。
克里弗我能幫點兒什么忙嗎?
吉米半個鐘頭之后有一趟開往倫敦的火車。你最好去給我叫一輛小車子。
克里弗行。(他走到門口,又停下來。)要我跟你一道兒去嗎,小伙子?
吉米不,謝謝你。再說,你也不怎么認識她。你沒有必要去。
(海倫娜急速地看了艾麗遜一眼。)
照我看,她怕連我都不大記得了。
克里弗那好吧。(下)
吉米我還記得頭一次給她看你的照片——那會兒我們才剛剛結婚。她看著那張照片,眼睛里止不住充滿了眼淚,她說:“可她真是漂亮啊!她真是太漂亮啦!”她一口一聲地重復著這句話,仿佛她簡直不能相信似的。你這會兒重說這句話,聽來的確有些像是無謂的感傷。可她當時那么說,可真是充滿了真純的感情。
(他望著她。她背向著他站在梳妝臺的旁邊。)
正像她一生中遇到的別的許多事情一樣,你使她感到了生活的樂趣。勞駕把我的鞋給我,好嗎?
(她跪下去,把鞋拿了給他。)
(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你也愿意跟我一塊去,是不是? 她(他聳聳肩。)這會兒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了。我……需要你……跟我一塊兒去。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但她卻轉過頭去,站了起來。外邊,教堂里的鐘聲已經響起來。海倫娜走到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等待著。艾麗遜癡癡地站在那里,吉米望著她,滿眼冒火。然后,她從他的前面走到桌邊去,拿起了那本祈禱書,她仍背向著他。她躊躇著,仿佛打算要說什么,但又忽然轉向臺里,快步沖門口走去。
艾麗遜(幾乎聽不清)咱們走吧。
她走出門去,海倫娜跟在后面。吉米站起身來,如在夢中似的四面望望,把身子靠在五屜柜上。那只玩具熊近在他的臉邊,他溫和地把它拿起來,迅速地看了一眼,就把它向臺口扔去。它撲通一聲砸在地板上,接著發出一陣低沉的呻吟——正像玩具商的廣告所保證的那樣。吉米俯身躺倒在床上,把臉埋在被褥里。
(黃雨石譯)
注釋:
① 布拉克勒爾太太是王爾德戲劇《要緊的是忠誠》中的人物,劇中曾說她喜歡吃夾黃瓜的面包。吉米在這里是借這句話對海倫娜作惡意的諷刺。
【賞析】
這一節選自《憤怒的回顧》一劇的第二幕,展示了主人公吉米·波特和其妻艾麗遜、艾麗遜的女友海倫娜的沖突。如同第一幕一樣,吉米向艾麗遜和海倫娜所代表的中產階級的價值觀展開了猛烈的攻擊。
從人物的對白來看,吉米·波特占據了舞臺的中心,滔滔不絕地宣泄心中的憤怒,對艾麗遜的母親百般挖苦和嘲諷。而艾麗遜只是默默地忍受著吉米的攻擊。如此情形中,其他人物只是陪襯而已,從不同的側面反襯吉米的形象。吉米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理想的英雄人物,奧斯本刻畫了一個嫉惡如仇、敢想敢說、充滿激情而又十分矛盾的有血有肉的戰后青年的形象。與其說是一個完美的戲劇形象,倒不如說他是一個真實的、一個一代青年人的縮影,一個有著熾熱情感的人。對這一點艾麗遜是十分了解的,她告訴海倫娜說:“他整個身體似乎都在燃燒”,“他揮舞著斧頭沖向戰場”。不過在這部劇中,吉米的武器不是斧頭,他也沒有穿戴一身閃閃發光的“盔甲”。他的武器是語言。他用激烈的語言針砭時弊,討伐不公,向社會、政府、教會、媒體和麻木的大眾憤怒地投槍。他振臂呼喊:
“有那么一天,我不再把我的時間花來擺糖果攤兒的時候,我可以寫一部書來專門描寫所有我們這些人。已經全都在這兒了。我要用一萬丈高的火焰來寫。書的材料也絕不是安安靜靜地跟渥茲華斯大娘一起采水仙的時候追憶起來的。幫助我回憶的是火,是血。我自己的血。”
憤怒、孤獨、失望是吉米情感中的主要成分。吉米之所以憤怒是因為他備受挫折,非常孤獨,對現實失去了希望。他認為他所生存的社會,窒息了人們的情感,抹殺了人們的個性,異化了人們之間的關系。這是一個充滿著敵意和不公的社會:
“社會的不公已達到了極致,不該挨餓的人挨餓,不該被愛的人得到愛,不該死的人死了。”
吉米憤怒地回顧過去,是因為他記憶中的過去充滿了悲傷。他回憶起兒時看著自己父親死去的情景,感到那么絕望和無助:“我可真是在極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什么叫做憤怒——憤怒而又束手無策。這一點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但是這種憤怒的情緒并沒有因為他的成長而緩解,相反變得更加強烈。由于戰后工黨政府的振興計劃,吉米得以進入一個新設立的大學,接受了高等教育。但這并沒有給他帶來一個滿意的穩定工作。相反他只能靠擺糖果攤來維持生活。這就是他不斷攻擊那些中產階級家庭子弟的原因。
吉米的憤怒還因為他對生活充滿了愛,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充滿了同情心。“憤怒來自于關愛”表達了吉米對生活的態度。由此可見,吉米不但關心自己的境況,更在乎別人遭受的苦難。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對新的生活充滿了憧憬。但是問題在于,他所向往的理想社會究竟是什么呢?對此,吉米找不到答案。二戰之后,工黨首相阿特利曾以社會主義的振興藍圖給廣大的英國青年帶來了希望。可是好景不長,工黨政府掌權初期許下的許多諾言并沒有實現,而蘇聯在東歐的所作所為又使很多向往社會主義的青年人幻想破滅。因此吉米的心情是矛盾的。他記憶中比較理想的時期是富足的愛德華時代,這就是他尊重艾麗遜父親的原因,因為后者正是在那個時代為捍衛大英帝國的尊嚴而在域外作戰。所以有評論家認為吉米“憤怒的回顧更確切地說是對過去的留戀”。
吉米憤怒的另一個原因是人們對于惡劣的生存環境的麻木以及惰性。他痛恨那些對社會問題不聞不問、安于現狀的人。雖然他周圍的人對他的處境表示同情,但他們并沒有挺身而出和他一起抗爭。他之所以對其妻艾麗遜進行猛烈抨擊就是因為他不滿意艾麗遜冷眼旁觀的騎墻態度。吉米一面對社會的現狀進行猛烈的批評,一面試圖尋找問題的答案。劇中他一直不斷地提出問題,執著地進行探索。但令他痛苦的是他總是找不到答案。唯一令他得到安慰的是他和艾麗遜經常玩的熊和松鼠的游戲。
這部戲劇的第二幕進一步深化了該劇的主題,強化了戲劇沖突,將主人公充滿矛盾的心理、憤怒的情緒、無奈的抗爭呈現在觀眾面前。對人物做這樣的處理獨具匠心。英國著名戲評家哈羅德·赫博生認為這部戲中有兩個戲同時進行著,一個平庸吵鬧,另一個沉默而又痛苦。吉米既是一個時代的代表人物,為真理而呼喊,同時他又是一個普通青年,有自己的歡樂和痛苦。奧斯本在戲中營造了兩個空間——公共的和私人的空間。在第一個空間里,吉米似乎是一個傳聲筒,將一代人的憤怒發泄出來;而在另一個空間里,他是一個血肉之軀,有著豐富的情感。無怪乎艾麗遜最終回到了他的身邊,海倫娜也一度愛上了他,艾麗遜的上校父親對他的所作所為也能容忍。
奧斯本對于這部戲劇所做的編排,可謂是獨具一格。從第一幕現實主義的氛圍到第三幕童話般的意境,從吉米在開場時的激昂陳詞到結尾的充滿感傷的娓娓話語,劇作家埋伏了寓意深刻的潛臺詞,暗示了吉米所處的那個社會的沉淪和希望的渺茫,同時也暗示了真情的自然回歸。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部戲既令人沮喪又顯露出一絲希望。
盡管《憤怒的回顧》無論在戲劇結構和戲劇語言方面都已過時,奧斯本在多年后甚至“不敢再把它重讀一下”,但是人們會永遠記住它在英國戰后戲劇中所起的“引領潮流”的作用。劇中主人公吉米·波特所代表的憤怒青年的形象以及他那熾熱的、震撼人心的話語將會長久地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孫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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