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機器人·[捷克]恰佩克》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羅素姆萬能機器人制造廠總經理哈萊·多明的辦公室里，來了一位年輕美麗的訪客——戈洛里總統的女兒海倫娜·戈洛里奧娃。海倫娜名為參觀工廠，實際是代表一個叫“人道同盟”的組織，來號召機器人為自身權利起來斗爭。海倫娜的想法在多明及法布里總技師、生理學研究室主任加爾博士、心理與教育研究室主任哈萊米爾博士、業務主任布斯曼、基建總管阿爾奎斯特建筑師等眼里顯得天真而單純，他們對之不以為然，認為沒有靈魂的機器人只是人類的工具。但海倫娜的到來卻同時打動了六人的心。多明搶先一步求婚，海倫娜成了多明的太太。十年后，海倫娜到來的紀念日里，由于加爾博士對少部分機器人的改良試驗，全世界的機器人發生了暴動。在海倫娜焚毀了機器人制造配方的手稿后，他們徹底地失去了與機器人談判和妥協的機會。機器人殺死了所有人，只留下始終對生命和上帝保持敬畏和虔誠態度的阿爾奎斯特。由于失去了配方，兼之不能生育，機器人面臨著滅絕的危險。在恐懼中他們逼迫阿爾奎斯特試驗配方，甚至不惜以活機器人做解剖。但一切都只是徒勞。在一派末日的氣氛中，一對機器人海倫娜和普利姆斯間萌生出真摯純樸的愛情，阿爾奎斯特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人類延續和重生的希望，他放走了他們。
【作品選錄】
第三幕
工廠實驗室之一。后面的門開啟時，可以看到一長溜的其他實驗室。左面是窗戶，右面一扇門通向解剖室。
左面靠墻是一張很長的工作臺，上面放著無數試管、曲頸燒瓶、礦燈、化學藥品和一個小型恒溫器;臨窗放著一架顯微鏡和一個玻璃球。工作臺上方懸掛著一排亮著的燈泡。右面是一張書桌，桌上放著幾本大部頭書籍，一盞電燈照射著。一口放工具的柜子。左面角落里有一個洗臉盆，上方掛著一面鏡子，右面角落放著一張沙發。
阿爾奎斯特坐在書桌前，雙手托著頭。
阿爾奎斯特(一頁頁地翻書)找不著?——弄不懂?——學不會?——丟失了的科學啊!唉，什么也沒記錄下來!——加爾，加爾，機器人是怎么造的?哈萊米爾、法布里、多明，為什么你們的頭腦要帶走如此多的東西呢?哪怕只留下羅素姆秘密的一點兒痕跡也好啊!唉!(啪地一聲把書闔上)毫無結果!書本不說話了。書本像所有的東西一樣，沉默了。書本死了，跟人一塊兒死了!何必再尋找!(起立，向敞開的窗戶走去)又是黑夜。假如我能睡著多好啊!睡著，做夢，夢見人——怎么回事兒，滿天星斗?人已不在，滿天星斗又有什么用?上帝啊，群星為什么不隕滅呢?——悠悠長夜啊，清涼一下，唉，清涼一下我的額頭吧!圣潔、嫻靜一如往昔的——夜啊，你要什么呢?情侶沒有了，夢境消失了，乳母啊，無夢的睡眠死沉沉;你沒有誰的祈禱可以祝愿了;母親啊，你無須懷著激動的心為誰求福了。愛情沒有了。海倫娜，海倫娜，海倫娜啊!——(離開窗戶，從恒溫器中抽出試管看了看)依然如故!毫無希望!有什么用呢!(敲碎試管)樣樣不成功!反正你們看見了，我已束手無策。——(憑窗傾聽)機器聲，老是機器聲!機器人啊，關掉機器吧!你們以為從機器里能硬擠出生命來嗎?啊，真教我受不了!(閉窗)——不，不，你得尋找，你得活下去——但愿不這樣老朽就好了!我還不太老朽吧?(照鏡子)臉，可憐的臉啊!末代人的面容!讓我看看你吧，讓我看看你，我有那么久不曾見過人的臉了!人的笑臉!怎么，笑難道是這副樣子嗎?瞧這蠟黃的、作對兒撕打的牙齒!眼睛啊，你們是怎樣使眼色的?得了，得了，老家伙的淚珠兒，去你的吧!多么難為情，連忍住這點兒水分的力量都沒有了!還有你們這兩片干癟的、發了藍的嘴唇，你們喋喋不休地嘮叨什么啊?瞧你哆嗦成什么樣兒了，邋里邋遢的下巴頦兒?這就是最后的人嗎?(轉身)我誰也不想看見了!(在桌旁坐下)不，不，還是尋找吧!你這該死的樣板，振作起來吧!(一頁頁地翻書)找不著?——弄不懂?——學不會?——(叩門聲)
阿爾奎斯特進來!
機器人仆役上，站在門口。
阿爾奎斯特什么事?
仆役先生，機器人中央委員會等候你接見。
阿爾奎斯特我誰也不想見。
仆役先生，哈維爾的達蒙來了。
阿爾奎斯特讓他等著吧。(猛地轉過身子)我不是對你們說過了，去把人找來!給我把人找來!給我把男人和女人找來!快去找!
仆役先生，他們說到處找遍了。到處派遣了考察隊，派了船只。
阿爾奎斯特結果呢?
仆役人一個也沒有了。
阿爾奎斯特(起立)一個也沒有了?怎么連一個也沒有了?——把中央委員會領進來!
仆役下。
阿爾奎斯特(獨自)一個也沒有了?為什么連一個也不讓他們活下來呢?(跺腳)進來吧，機器人!你們又要來對我哭哭啼啼了!又要來央告我給你們找出工廠的秘密了!怎么啦，現在覺得人有用了么，要人來給你們幫忙了么?——唉，幫忙!多明、法布里、海倫娜，你們一定知道我是使盡全部力量了!沒有人，那就至少造出機器人，造出人的影子吧，至少留下人的作品，一件與人相似的東西吧!——啊，化學這玩意兒多么瘋狂!
由五名機器人組成的中央委員會上。
阿爾奎斯特(坐下)機器人想要什么?
機器人一(拉迪烏斯)先生，機器不頂事。我們生產不出機器人。
阿爾奎斯特你們去把人叫來。
拉迪烏斯沒有人了。
阿爾奎斯特唯有人，才能復制生命。你們別來耽誤我的工夫了。
機器人二先生，發發慈悲吧。我們的心充滿了恐懼。做錯的一切，我們都將改正。
機器人三我們拼命勞動，產品已經無處可送了。
阿爾奎斯特為誰生產呢?
機器人三為下一代。
拉迪烏斯只是，我們造不出機器人來。機器里滾出來的是血淋淋的肉塊塊。皮不粘在肉上，肉包不住骨骼。一團團烏七八糟的東西從機器里噴出來。
機器人三人知道生命的奧秘。把這奧秘講給我們聽吧。
機器人四你不講，我們就完了。
機器人三你不講，你自己也完了。我們受命殺掉你。
阿爾奎斯特 (站起身來)殺吧!那就殺掉我吧!
機器人三命令你——
阿爾奎斯特命令我?是誰命令我?
機器人三機器人政府。
阿爾奎斯特那是誰?
機器人五是我，達蒙。
阿爾奎斯特你來干什么?滾開!(在書桌前坐下)
達蒙世界機器人政府想同你協商。
阿爾奎斯特別耽誤我的時間了，機器人!(雙手抱頭)
達蒙中央委員會勒令你交出羅素姆的配方。
阿爾奎斯特 (不作聲)
達蒙你索價吧。我們什么都給你。
機器人一先生，告訴我們吧，怎樣延續生命。
阿爾奎斯特我說過了——我說過了，你們得去把人尋來。只有人，才能生育孩子。恢復過去的生活吧，把以往的一切統統還給我。機器人啊，我請求你們，看在上帝的面上，去把人尋來!
機器人四我們到處尋遍了，先生。一個人也沒有了。
阿爾奎斯特天啊——啊——啊，你們為什么把他們毀滅了呢?
機器人二我們想跟人一樣。我們想成為人。
拉迪烏斯我們想活。我們比人更有才能，我們什么都學會了。我們什么都會。
機器人三你們給了我們武器。我們要當統治者。
機器人四我們看到了人的錯誤。
達蒙想跟人一樣，你就必須殺戮、統治。讀一讀歷史，讀一讀人類的書吧!要成為人就必須統治和殺戮!
阿爾奎斯特唉，多明啊，最使人感到生疏的，莫過于他自己的形象了。
機器人四假如你不讓我們增多，我們就將死絕。
阿爾奎斯特哦，那就去死吧!難道說你們，你們這些東西，這些奴隸，也想繁殖?你們要延續生命，就像畜生那樣繁殖去吧!
機器人三人不曾給我們生育的能力。
機器人四教我們制造機器人吧。
達蒙我們要用機器來生育。我們要建造成千上萬部蒸汽機母親，噴出源源不絕的生命。無數生命!無數機器人!無數機器人!
阿爾奎斯特機器人不是生命。機器人是機器。
機器人二我們曾經是機器，先生。但是，恐懼和痛苦使我們變成了——
阿爾奎斯特什么?
機器人二變成了靈魂。
機器人四有某種東西在同我們搏斗。有時候，某種東西跑進我們身體里來了。我們原先不曾有過的思想，出現在我們的心里了。
機器人三你們聽，哦，你們聽，人是我們的祖先!那連連呼喊要活下去的聲音，那哀哀悲訴的聲音，那追求永恒、談論永恒的聲音，那就是人的聲音!我們是他們的子孫!
機器人四把人的遺產給我們吧。
阿爾奎斯特半點兒也沒有了。
達蒙告訴我們生命之謎吧。
阿爾奎斯特已經丟失了。
拉迪烏斯你曾經知道。
阿爾奎斯特我不知道。
拉迪烏斯有過記載。
阿爾奎斯特如今已經丟失，已經焚毀了。我是幸存者，別人曾經掌握的，我卻并不掌握，機器人。是你們把他們殺死了!
拉迪烏斯我們可是讓你活著來的。
阿爾奎斯特是的，讓我活著!暴君們，你們讓我活著!我曾經熱愛過人，可是對于你們，機器人，我卻從來不愛。你們看看這雙眼睛吧，它們不停地哭泣，一只眼睛為人而哭，另一只眼睛卻是為你們，機器人，哭泣。
拉迪烏斯做做試驗吧。尋找生命的配方。
阿爾奎斯特沒有什么好尋找的。機器人啊，試管里產生不出生命的配方。
達蒙用一個活機器人做試驗吧，看看機器人是怎么制造的!
阿爾奎斯特用個活身體?什么，是要我殺死他?我，一個從來不曾——別說了，機器人!告訴你吧，我太老了!你瞧，你瞧，我的手指哆嗦得多么厲害，它們拿不住解剖刀了。你瞧，我淚眼模糊，連自己的手也看不清楚了。不，不，我不行!
機器人四生命將死滅。
阿爾奎斯特別再瘋狂了，老天爺!還不如請人把那個世界的生命賜給我們呢。也許，他們正伸出雙手，捧著生命，朝我們在走來呢。唉，他們曾經多么希望活下去啊!瞧，也許他們仍將回來;他們離我們這樣近，仿佛就在我們的周圍，正要挖通一條隧道，來到我們的身邊，就跟在礦井里一樣。唉，我所熱愛的人們啊，你們的聲音不是老在我的耳邊嗎?
達蒙用一個活身體做試驗吧!
阿爾奎斯特機器人，你憐憫憐憫我吧，別再糾纏不清了!你不是瞧見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達蒙用個活身體!
阿爾奎斯特這樣說，是你自己要的嘍?——那就進解剖室吧!這兒，這兒，趕快!——怎么，你畏縮不前?原來你也怕死?
達蒙我——為啥偏偏要用我呢?
阿爾奎斯特那么，你不情愿?
達蒙我去。(向右走去)
阿爾奎斯特(對其他機器人)脫下他的衣服!把他放在手術臺上!趕快!使勁按住他!
全體自右下。
阿爾奎斯特(一面洗手，一面哭泣)上帝啊，賜給我力量!賜給我力量!上帝啊，但愿這一次不會毫無成果!(穿上白大褂)
右方聲音準備好了!
阿爾奎斯特馬上就來，馬上就來，上帝啊!(從桌上拿起幾個裝試劑的小瓶子)用哪一個呢?(小瓶子丁當碰響)用你們中間的哪一個去做試驗呢?
右方聲音開始吧!
阿爾奎斯特是的，是的，開始吧，或者告終吧。上帝啊，賜給我力量!
自右下，門半啟。
靜場。
阿爾奎斯特聲按住他——使勁!
達蒙聲切吧!(靜場)
阿爾奎斯特聲看見這把刀子嗎?你仍舊要我切?不愿意了吧，對不對?
達蒙聲動手吧!(靜場)
達蒙尖叫聲哎——喲!
阿爾奎斯特聲按住他!按住他!
達蒙尖叫聲哎——喲!
阿爾奎斯特聲我切不下去了!
達蒙叫喊聲切呀!趕快切呀!
機器人普利姆斯和海倫娜自中門上。
海倫娜普利姆斯，普利姆斯，出什么事兒了?誰在叫喚?
普利姆斯(向解剖室窺視)先生在解剖達蒙呢。你快過來看呀，海倫娜!
海倫娜不，不，不!(雙手掩目)太——太可怕啦!
達蒙叫喊聲切呀!
海倫娜普利姆斯，普利姆斯，走吧，離開這兒!我受不了!啊，普利姆斯，我覺得不舒服!
普利姆斯(向她跑去)你的面色白得跟紙一樣!
海倫娜我要暈倒了!怎么又安靜得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
達蒙尖叫聲哎——喲!
阿爾奎斯特(從右門沖出來，丟掉血跡斑斑的白大褂)不行!不行!上帝啊，太可怕了!
拉迪烏斯(在解剖室門口)快切呀，先生，他還活著!
達蒙叫喊聲切呀!切呀!
阿爾奎斯特快把它抬走!我不要聽這聲音!
拉迪烏斯機器人都比你堅強。(下)
阿爾奎斯特你們是誰?走開，走開!我要獨自呆著!你叫什么名字?
普利姆斯機器人普利姆斯。
阿爾奎斯特普利姆斯，誰也別放進來!我要睡一覺，聽見沒有?去吧，去吧，把解剖室打掃干凈，姑娘!這是什么?(看手)快，去拿水來!拿最干凈的水來!
海倫娜跑下。
阿爾奎斯特啊，血!手啊，手啊，你們一向愛做好事情，你們怎么能夠，怎么能夠干這樣的事呢?我的手!我的雙手!啊，上帝，誰在這兒?
普利姆斯機器人普利姆斯。
阿爾奎斯特把那件大褂拿走，我不要看!
普利姆斯撿起大褂下。
阿爾奎斯特這雙鮮血淋淋的爪子，巴不得你們從我身上飛走才好!知道嗎，滾開吧!滾開吧，雙手!你們殺了——
達蒙裹著一條血污的被單，自右搖搖晃晃地上。
阿爾奎斯特(退縮)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達蒙活——活下去!還是——活——活著好!
機器人之二、之三在他身后跟著上。
阿爾奎斯特把他帶走!帶走!趕快帶走!
達蒙(被帶領著自右下)生命!——我想——活!還是——活著好——
海倫娜提著一壺水上。
阿爾奎斯特——活著?——你要什么，姑娘?哦，原來是你。給我倒水吧，倒水!(洗手)唉，潔凈、清涼的水!冰冷的小溪流，你多么有用!唉，我的手，我的手!要我一輩子都厭棄你們嗎?——你只管倒吧!還要，還要!你叫什么名字?
海倫娜女機器人海倫娜。
阿爾奎斯特海倫娜?干嗎叫海倫娜?誰給你起的這個名字?
海倫娜多明太太。
阿爾奎斯特讓我看看!海倫娜!你叫海倫娜?——我不會這樣叫你的。走吧，把水拿走。
海倫娜提著水壺下。
阿爾奎斯特(獨自)白費力氣，白費力氣!什么結果也沒有，你又是一無所獲!難道你，大自然的小學生，就永遠這樣瞎摸索嗎?——上帝啊，上帝啊，上帝，那身體抖得多么厲害!(開窗)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絲毫進展也沒有——夠了，一步也不邁了!不用尋找了!一切都是徒勞，徒勞，徒勞!天干嗎還要亮呢!唉——唉——唉，在生命的墓地上，新的一天有什么意義呢?日頭啊，停下你的腳步吧!不要升起來了!——啊，多么寂靜，多么寂靜!我愛聽的聲音啊，你怎么沉默了?但愿——但愿我能睡著!(熄燈，在沙發上躺倒，拉過一件黑大氅蓋在身上)那軀體抖得多么厲害!唉——唉——唉，生命的終結!(靜場)
機器人海倫娜悄悄自右上。
海倫娜普利姆斯!快上這兒來!
普利姆斯(上)干什么?
海倫娜瞧，那么多小管子!都是干什么用的?
普利姆斯做試驗的。你別碰。
海倫娜(看顯微鏡)你快來看呀，這里面是什么!
普利姆斯這是顯微鏡。讓我瞧瞧!
海倫娜別挨到我!(撞翻一根試管)哎呀，這下子給打翻啦!
普利姆斯瞧你!
海倫娜擦掉就是了。
普利姆斯你把人家的試驗糟塌了!
海倫娜得了吧，反正是那么回事。不過，這該怨你。誰讓你到我身邊來的。
普利姆斯誰讓你喊我的。
海倫娜我喊了你，可你不該來呀。普利姆斯，你瞧瞧，先生在這兒寫的是什么!
普利姆斯看不得的，海倫娜，那是秘密。
海倫娜什么樣的秘密?
普利姆斯生命的秘密。
海倫娜好玩極啦。盡是些數目字。這是什么呀?
普利姆斯都是公式。
海倫娜我不懂這些玩意兒。(向窗口走去)哎，普利姆斯，你看!
普利姆斯什么?
海倫娜太陽出來了!
普利姆斯你等一下，我這就來——(翻閱書本)海倫娜，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
海倫娜你過來呀!
普利姆斯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海倫娜嗨，普利姆斯，別管那討厭的生命的秘密了!尋找秘密跟你有何相干呢?你快過來看，趕快!
普利姆斯(朝她所在的窗口走去)什么事?
海倫娜你聽，鳥兒在歌唱。唉，普利姆斯，我真想變成一只鳥!
普利姆斯變成什么?
海倫娜我也不知道，普利姆斯。我的感覺是那么奇怪，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昏頭昏腦，像是迷了心竅;我身上疼，心里疼，哪兒都疼——你在我眼里是什么樣兒的，哦，我不對你說!普利姆斯，我想，我準是要死了!
普利姆斯海倫娜，你說，你是不是有時候覺得還是死了好?你知道，也許死只是睡著了。昨天在睡夢中我又跟你說話了。
海倫娜在睡夢中?
普利姆斯在睡夢中。我們講的準是一種奇怪的語言吧，要不然就是一種新的語言，因為我現在連一個字也不記得了。
海倫娜都講些什么呢?
普利姆斯誰知道呢。我講的什么連我自己也不懂，然而我知道，我從來沒有說過比這更動聽的話了。是怎么一回事，在什么地方，我都不清楚。我碰到了你的身子，高興得都想死去。連那場所都是世界上誰也不曾見過的。
海倫娜普利姆斯，我找到了一個好地方，你準會感到驚訝的。人曾經在那兒居住過，可是現在長滿了雜草。誰也不上那兒去。從來沒有誰去過，只有我。
普利姆斯那兒有什么東西呢?
海倫娜什么也沒有，一所小房子，一個花園，還有兩條狗。如果你看見它們怎樣舔我的手，如果你看見它們的小狗娃，哦，普利姆斯，恐怕沒有什么比這更美的了!你把小狗抱起來，摟在懷里，于是，你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愁了，直到太陽落山。然后，在你站起身來的時候，你就會產生一種感覺，仿佛你做出來的成績，比別的工作要大上十倍似的。不，當然啦，我什么也不會做;大家都說，我干什么都不行。我真不曉得自己是什么樣兒的。
普利姆斯你是個美人兒。
海倫娜我?去你的，普利姆斯，你說什么來著?
普利姆斯相信我吧，海倫娜，我比別的機器人強壯。
海倫娜(站在鏡子前面)你說我美?哎呀，這要命的頭發，如果能在這兒插點什么多好啊!你知道么，在那邊花園里，我總在頭發上插枝花兒，可是，那里沒有鏡子，也沒有誰看見——(俯身湊近鏡子)說你是個美人兒?美是為了什么呢?這一頭美麗的頭發，難道只是為了使你煩惱?這一雙美麗的眼睛，難道只是為了閉起來?這兩片美麗的嘴唇，難道只是為了把它們咬得發痛?什么是長得美，為什么長得美?——(瞥見鏡中的普利姆斯)普利姆斯，普利姆斯，這是你嗎?你過來，咱們并排站在一塊兒!哎，你的頭跟我不一樣哩，肩膀不一樣，嘴巴不一樣——唉，普利姆斯，你干嗎老躲著我?干嗎老要我成天跟在你背后追你?然而你卻說，我是個美人兒!
普利姆斯是你躲著我，海倫娜。
海倫娜你是怎么梳頭發的?梳給我瞧瞧!(雙手伸進他的頭發)噓，普利姆斯，摸摸你不是沒啥嗎!哎，你準是挺美的!(從洗臉架上拿起一把梳子，將普利姆斯的頭發梳向前額)
普利姆斯海倫娜，有時候你不感到你的心突然間怦怦亂跳嗎?現在，就在這會兒，準是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
海倫娜(笑出聲來)瞧瞧你的模樣兒!
阿爾奎斯特(起立)什么——怎么回事，笑聲?是人嗎?有誰回來了?
海倫娜(放下梳子)咱們捅婁子了吧，普利姆斯?
阿爾奎斯特(蹣跚地朝他倆走去)是人嗎?你們——你們——你們是人嗎?
海倫娜(驚叫一聲，躲避)
阿爾奎斯特你們是未婚夫婦?是人嗎?從哪兒回來的?(摸普利姆斯)您是誰?
普利姆斯機器人普利姆斯。
阿爾奎斯特怎么回事?讓我看看，姑娘!你是誰?
普利姆斯女機器人海倫娜。
阿爾奎斯特女機器人?轉過身來!什么，你害羞?(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讓我看看，女機器人!
普利姆斯我說，先生，放開她吧!
阿爾奎斯特怎么，你護著她?——你出去吧，姑娘!
海倫娜跑下。
普利姆斯我們不知道你睡在這兒，先生。
阿爾奎斯特她是哪一年制造的?
普利姆斯兩年以前。
阿爾奎斯特是加爾博士做的?
普利姆斯跟我一樣。
阿爾奎斯特那好吧，親愛的普利姆斯，我——我必須用加爾的機器人做一項試驗。是非常關鍵性的試驗，明白嗎?
普利姆斯是的。
阿爾奎斯特好吧，把這個姑娘送到解剖室去。我要解剖她。
普利姆斯解剖海倫娜?
阿爾奎斯特嗯，當然是海倫娜，我對你說。去吧，做好準備工作。——怎么樣，行不行?要我喊別人把她帶來嗎?
普利姆斯(抓起一把沉甸甸的小搗杵)你膽敢動一動，我敲碎你的腦殼!
阿爾奎斯特那就敲吧!只管敲吧!機器人將來怎么辦呢?
普利姆斯(跪倒在地)先生，讓我去吧!我跟她一樣，是用同樣的材料，在同一天做出來的!用我這條命吧，先生!(解開短襖)在這兒下刀吧，在這兒!
阿爾奎斯特胡說，我要解剖的是海倫娜。快去吧。
普利姆斯讓我代替她吧。就在這兒，胸口上，切吧，我一聲也不叫喚，大氣都不出!你叫我死上一百回都行——
阿爾奎斯特且慢，小伙子。別這么大方。難道你就不想活?
普利姆斯沒有她就不。沒有她就不想活，先生。千萬別傷害海倫娜!用我這條命有什么不行呢?
阿爾奎斯特(溫和地拍拍他的頭)唔，很難說——你聽著，小伙子，好好考慮一下吧。死不好受，而活著，你知道，可是好得多。
普利姆斯(起立)不用擔心，先生，你就切吧。我比她強壯。
阿爾奎斯特(搖鈴)唉，普利姆斯，青春離我多么遠了啊!你放心吧，海倫娜沒事兒。
普利姆斯(敞開短襖)我去，先生。
阿爾奎斯特等一等。
海倫娜上。
阿爾奎斯特你過來，姑娘，讓我看看你!這樣說，你是海倫娜?(撫摸她的頭發)你別害怕，不用退縮。你還記得多明太太嗎?唉，海倫娜，她的頭發多漂亮啊!哦，哦，你不愿意朝我看。怎么樣，姑娘，解剖室打掃干凈了嗎?
海倫娜是的，先生。
阿爾奎斯特好吧，你給我幫個忙，好不好?我要解剖普利姆斯。
海倫娜(驚叫)普利姆斯?
阿爾奎斯特嗯，是的，是的，沒有辦法，知道嗎?我原來想——實際上說——是的，我原來想解剖你的，可是普利姆斯要求代替你。
海倫娜(雙手掩面)普利姆斯?
阿爾奎斯特是啊，當然啦，這有什么呢?哦，孩子，你會哭?你說說看，一個普利姆斯嘛，算得了啥。
普利姆斯別折磨她了，先生!
阿爾奎斯特別作聲，普利姆斯，別作聲!——淚珠兒滾滾干什么呢?喏，上帝，普利姆斯沒有啦。一個星期之內你就把他忘記了。去吧，你可是活著，為此高興吧。
海倫娜(輕聲地)我去。
阿爾奎斯特上哪兒?
海倫娜讓你解剖我。
阿爾奎斯特你?你是個美人兒，海倫娜。這將是一件憾事。
海倫娜我去。(普利姆斯攔住她的去路。)讓我去，普利姆斯，讓我去!
普利姆斯你別去，海倫娜!走開吧，我懇求你，這兒不是你呆的地方!
海倫娜我跳窗，普利姆斯!你要是去，我就跳窗!
普利姆斯(拉住她)我不讓!(對阿爾奎斯特)老家伙，誰也不讓你傷害!
阿爾奎斯特為什么?
普利姆斯我們——我們——她是我的，我是她的。
阿爾奎斯特終于說出來了。(打開中間的門)萬籟無聲。你們走吧。
普利姆斯上哪兒去?
阿爾奎斯特(悄聲耳語)隨你們愿意。海倫娜，你領著他。(推他們出去)去吧，亞當。去吧，夏娃，你將是他的妻子。你做她的丈夫吧，普利姆斯。
在他們身后關上了門。
阿爾奎斯特(獨白)幸福的日子啊!(踮著腳走到桌邊，將試管里的東西倒在地上)第六天是節日!(坐在書桌前，將書本扔在地上;然后翻開《圣經》，一頁頁翻著，讀)“上帝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象造男造女。上帝就賜福給他們，又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起立)上帝看著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走到屋子中心)第六日!愛情之日。(跪下)主啊，現在釋放你的仆人吧——你最無用處的仆人阿爾奎斯特。羅素姆、法布里、加爾，偉大的發明家，你們有什么偉大的發明能和這個姑娘、這個小伙子相比呢?能和這第一對男女相比呢?他們發明了愛情，發明了戀人的哭和笑，發明了男女之間的柔情蜜意。大自然啊，大自然，生命永不熄滅!伙伴們，海倫娜，生命永不熄滅!生命又從愛情開始了，從光溜溜的小身體開始了;生命在一片荒漠中扎根生長。我們曾經操勞建設的，對它一無用處，城市和工廠對它一無用處，我們的藝術一無用處，我們的思想一無用處，而生命兀自永不熄滅!我們自己將死去，房屋和機器將夷為平地，各種制度將崩潰，偉大的名字將像樹葉似地紛紛凋零;只有你，愛情，將在一片瓦礫之中綻開鮮花，把生命的種子委諸輕風。主啊，現在讓你的仆人安息吧;我的眼睛已經見到了——見到了——愛情帶來的拯救，見到了生命永不熄滅!(起立)永不熄滅!(張開雙臂)永不熄滅!
幕落。
(楊樂云蔣承俊譯)
【賞析】
在恰佩克創作的多種體裁的作品中，很多都有著科學幻想的成分。以戲劇形式表現的《萬能機器人》，在20世紀20年代的表現主義劇作中，更是顯得極具特色。
《萬能機器人》甫一發表，它那獨具匠心的構思，非同一般的表現形式，便引起了極大的反響。這是一部充滿了預言性質的作品。20世紀30年代，歐洲革命風起云涌，時局風云變幻，不能不引起恰佩克這一位正直和有良知的作家的深深憂慮。他對人類科技的進步，以及由此導致的人類自我膨脹抱著一種悲觀主義的看法。劇中不難看出， 當科技進步使得人自以為能夠無限地改造世界的時候(無疑恰佩克是將人的生育隱喻地看作某種底線)，人就邁過了一切敬畏的底線，無畏歷史(如劇中對蘇拉與留斯的調侃)和宗教，將自身超擢到萬能的地位。人可以制造“萬能機器人”，以代替自己從事一切生產活動，然而，一旦這些靈巧的工具獲得了靈魂，由人類親手制造的工具卻可以毀滅人類，這無疑是一個極大的反諷。劇作的這一主題具有典型的表現主義特征，反映了劇作家對現代技術文明的反思、對異化的憂慮。
劇中，以多明為代表的羅素姆廠的骨干人物都是些機械(技術)至上論的典型代表(阿爾奎斯特除外)。他的身上有著濃重的理想主義者色彩，使得劇作徒有傳統劇作的外形，體現的乃是表現主義人物符號化的特點。以他為代表的工廠領導層大部分人，都是劇作家所謂的技術樂觀主義代表，妄圖通過技術達到無所不為、無所不能的地步，就像多明自己宣稱的那樣：“我不希望有誰再守在別人的機器旁變得愚昧無知。……我要新一代!我要全人類都成為世上的貴族，成為不受局限的，自由自在的，享有自主權利的人，或許比人更高一等。”這是典型的現代知識分子對知識、技術抱有的單純的樂觀主義幻想!
《圣經》說，上帝創造了人。去掉宗教背景，這樣的說法至少仍然警醒人類不應盲目尊大到無可敬畏的地步。有了恐懼的底線才有自我認識和行動克制的可能。而當人將造人的權利奪到手中，人就開始自居在上帝的位置了。頗具諷刺的是，當人所造的機器人獲取了靈魂，他們只不過繼承了人的暴力因素。“人”的膨脹必然地導致暴力的結局，連機器人也不例外。機器人達蒙就叫囂：“讀一讀歷史，讀一讀人類的書吧!要成為人就必須統治和殺戮!”與多明他們不同，海倫娜和阿爾奎斯特作為普通民眾的代表，始終對技術導致的狂妄自大有著相對清醒的認識：“一切別出心裁都是同上帝作對，都是褻瀆神明，都是妄圖模仿上帝創造世界。”當著對技術后果心存僥幸的法布里等人，阿爾奎斯特控訴道：“我要控告科學!控告技術!控告多明!控告我自己!控告我們全體!是我們，是我們的罪過!我們狂妄自大，我們為了個人的利潤，為了進步，為了我不明白的什么樣兒的非凡事業，把全人類都葬送了!”劇作通過這些場面鮮明地表現了兩種全然不同的觀念的對立和交鋒，而作者的傾向也得到了鮮明的表現。
第三幕，機器人暴動取得了勝利，他們殺光了所有的人類，只剩下了阿爾奎斯特。機器人逼迫阿爾奎斯特找出制造機器人的秘方，甚至不惜以解剖活著的機器人為代價。在此，作品以反諷的方式再次強調了控訴技術進步的悲觀主義主題： 因科技進步而造出的機器人欲毀滅人類，讓人類嘗到了親手種出的苦果，而機器人同樣會因為毀滅了人類而無法繁衍。人對技術的無限渴求最終不但毀滅了作為創造者的人，也毀滅了創造物和技術本身。
沒有了生育和繁衍，就是人和機器人的末日。因為失去了愛，失去了生命孕育和繁衍的最初的溫情，只剩下冷冰冰的對于機械造人的狂熱渴求。因此，當阿爾奎斯特看到了機器人海倫娜和普利姆斯身上那種原初的對美的震動，才會感到：“……生命又從愛情開始了，……生命在一片荒漠中扎根生長。……只有你，愛情，將在一片瓦礫之中綻開鮮花，把生命的種子委諸輕風。……我的眼睛已經見到了——見到了——愛情帶來的拯救，見到了生命永不熄滅!”這時的愛情，充滿了自我犧牲的精神，只有他才能拯救人類，讓已成生命荒漠的世界重新復蘇。這像一個現代版的上帝造人和諾亞方舟的故事。只不過，這次，毀滅了上帝再自居上帝的人類沒有什么可以拯救了。一切，當從亞當和夏娃重新開始。
恰佩克在自己的劇作中有意識地追求著一種“獨特的、有藝術個性的語言，豐富而明晰，生動活潑，富有幽默感”。即使是經過語言上的轉譯，我們仍能大致體會到這些特點。多明向海倫娜介紹工廠的情況時很多的對話都令人會心莞爾。而一些大段的獨白，比如阿爾奎斯特最后的長篇獨白，抒情性極濃，對生命和愛情的贊美誠懇而熱烈，如釋重負的嘆息又令人黯然，極具意味。
(高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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