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吉三·[日本]河竹默阿彌》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源賴朝將軍存放于安森家的名刀被盜賊傳吉偷走，安森剖腹，其家族滅亡。丟失的寶刀在河底被發現，輾轉到了舊貨商木屋文藏的手中。軍藏知其為庚申丸名刀后，為了功名而向高利貸商人借了一百兩銀子買下此刀。木屋的伙計十三郎(傳吉之子，出生即被拋棄)在收取銀錢的歸途中遇見賣春婦阿歲(十三郎胞妹)，在共度良宵后遺失了銀子。
翌日晚阿歲欲將銀子歸返原主，途中被流浪藝人千金吉三搶走銀子并推入河中。軍藏被殺，寶刀又經高利貸商人之手流入了千金吉三的手中。千金吉三和流浪武士公子吉三(安森源次郎長子)為了爭奪百兩銀子拔刀相向，偶然路過的扒手和尚吉三(傳吉長子)勸住二人，三人結義為兄弟，和尚吉三收了銀子。
十三郎丟了主人的錢無法交待，欲投河自盡卻被已金盆洗手的傳吉拯救，寄居其家中。阿歲被蔬菜店的久兵衛(十三郎養父)從水中救起，送回經營青樓者的家里。和尚吉三為父親傳吉對過去罪行的懺悔所感動，獻上百兩銀子，欲表對過去不孝的歉意，傳吉憤怒地把這不正當的錢財扔出門外，錢落入武兵衛的手中，又被公子吉三搶走，傳吉欲搶回時被不知其身份的公子吉三殺害。
因為迄今的惡行而被追殺的結義三兄弟在巢鴨的吉祥院再度重逢，和尚吉三親手殺了陷入亂倫的弟弟十三郎和妹妹阿歲，以其頭顱代替公子吉三和千金吉三，而放兩人逃命。三名吉三最終在風雪中互刺而亡。
【作品選錄】
序幕河畔庚申冢之場
角色：扒手和尚吉三。流浪武士公子吉三。
流浪賣藝者千金吉三。傳吉之女阿歲。
舞臺正中是四間雙層大道具，里邊為四尺左右的庚申青面金剛祭祀堂、香資箱。屋檐口的邊額上刻有青面金剛，其旁邊鑲有三只布猿。屋后是蓋瓦土墻，斜著望過去可見橋之遠景。隨著《通神樂》伴奏，道具定格。 賣春婦阿歲著黑色上裝，戴頭巾，手抱涼席，自花道出現。
阿歲雖在夜幕之中，昨晚客人之模樣卻依然歷歷在目。他一副家仆打扮，丟下的這銀子定是主人之財。想來他心急如焚，今夜又該至柳原尋我。我揣著拾金，左顧右盼，卻仍不見其蹤影。倘若他無法向主人交待，那該如何是好?相逢不過一度，卻如此牽掛心中。那念念不忘，忐忑不安的悸動，本非我所情愿。
心事重重地不時張望即將開啟的帷幕。千金吉三梳島田髻，著長袖和服，一身阿七裝扮登場。
千金喂，阿姐，能否打聽一事?
阿歲嗯，欲問何事?
千金去龜井戶，該如何走?
阿歲要去龜井戶，自此處往右一直向前，走到盡頭后再左轉……
(說著，審視了一下公子吉三的裝束)
唉，說得再詳細，恐怕你都無法明白。反正我順道，就陪伴你一程到河邊吧。
千金那敢情好。我與同伴失散，獨自在異地他鄉不免心中不安。雖然慚愧相擾，但仍愿有你帶路。
阿歲與我回家之路剛好同道，乃舉手之勞。
千金那就有勞你啦。
阿歲跟我來。(阿歲在前，千金吉三亦來到舞臺正面。)
喂，你家住何處?
千金我住本鄉二丁目，是蔬菜店的女兒，叫阿七。
阿歲是蔬菜店的阿七嗎?
千金你的家呢?
阿歲我家在河邊，父親名為傳吉，我叫阿歲。
千金以何營生?
阿歲嗯，那營生有些難說。(面露難色)
千金那是做何種買賣?
阿歲有些難以啟齒，是席子上面的買賣。
千金是那家十九文店(街頭玩具店)嗎?
阿歲不，是二十四文。
千金莫非是……
阿歲你明白了吧。
話間，阿歲拍打了一下千金的后背。這時，錢袋從懷中掉落。千金快速拾起，面露驚訝之情。
千金喂，有東西掉落。(欲交還對方)
阿歲噢，這可是要緊的銀子。
千金是銀子嗎?
阿歲可不，大小加起來百兩有余。
千金買賣做得不小嘛。
阿歲你真會開玩笑。嘿嘿。
千金哎呀!
千金夸張地抱住阿歲。
阿歲喂，怎么啦?
千金方才對面家里的屋頂，有道光一閃而過。
阿歲或許是人之魂魄吧。
千金哎呀!(又緊緊地抱住)
阿歲有什么可害怕的。從事晚上的行當，魂靈鬼火可是屢見不鮮，便再也不會感覺害怕。世上可怕的(此時鐘聲敲響。)應該是人自己。
千金此言極是。(說著從阿歲懷中抽出錢袋)
阿歲(大驚)呀，你要把這銀子怎么樣?
千金不怎么樣，拿走。
阿歲欸?(驚慌狀)原來你是……
千金小偷。
阿歲欸?
千金如你所言，果真人很可怕。(搶走錢袋)
阿歲這個千萬別拿走。
阿歲撲上去要奪回，被千金推開。阿歲搖搖晃晃，不小心墜入河中。水聲之后，泛起漣漪。
千金啊，掉進河中了嗎?(向河里望去)這可太可憐了。(說著，從錢袋里拿出包好的一百兩銀子)這一百兩，倒是意外收獲。
竊笑。此時，太郎右衛門偷偷出現在她身后。
太郎交出這一百兩銀子。
太郎撲上去，被千金甩開。千金往錢袋裝銀子，然后揣入懷中。太郎右衛門再次撲過去，千金連同刀鞘而奪走太郎右衛門刺來的庚申丸寶刀。在太郎右衛門倒過來時，順勢拔出并揮舞于手中。與此同時，一架放下簾子的四抬轎自花道而來，望見此狀，轎夫扔下轎子驚慌地往舞臺左邊逃去。太郎右衛門懼于刀刃而往右邊逃去。鐘聲敲響，千金吉三目送其背影。
千金一群膽小鬼。(借轎子的燈籠察看刀刃)
嗯，倒正好當作旅途防身之用。(將寶刀插于腰間，望著空中朦朧的月亮)
春宵月光朦朧，岸邊煙霧繚繞。涼風宜人微醉，心情優哉怡然。暮鳥獨自一羽，河畔欲覓歸巢。銀兩意外得手，疑是棹下水漚。
(摸出懷中錢袋，暗自竊喜偷笑。此時，舞臺的左首傳來消災的念經聲。)
哦，今晚是立春的前夜。從西邊海岸掉入水中的賣春婦為我祓除厄運，撒豆驅邪換來的可是銀兩。好兆頭。
此時，四抬轎子的垂簾揭開，從內走出公子吉三。他身穿帶有“吉”字家紋的和服，梳長髻，佩大小刀。千金見公子吉三出現，露出吃驚的表情。輕輕的鐘聲變成激揚的三弦琴聲。千金放銀兩入懷，袖遮庚申丸寶刀，欲往舞臺左首而去。公子吉三作沉思狀。
公子喂，阿姐請稍等。
千金有何貴干?
公子正是有事才叫住了你。
千金雖不知你有何貴干，我可是有要緊事。
(欲離開)
公子有事也不會耽誤你太久，叫你等你就等。
千金露出怒色。公子從轎內拿出竹皮履，拔刀向千金刺來。兩人虎視眈眈地盯住對方，相持不下。
千金叫我等，我已等在了此地。究竟有何事?
公子別無他事。雖為流浪武士，卻也身佩兩刀。不惜親自動手，只為向你索討。
千金堂堂武士之身向一弱女子索要的，究竟為何物?
公子就是你那垂手而得的百兩銀子。
千金欸?(感到意外)
公子被轎子搖晃得昏昏欲睡，一聽“銀兩”二字便從夢中驚醒。同為盜賊根性，怎忍放走生財之機。去年歲末以來便未曾有過像樣的收入，如今連吃喝玩樂都感囊中羞澀。人世間的確不容易，未曾想身著友禪高級和服、人模人樣的千金小姐都會為了錢而下手。
千金那么，你要辦的事，便是拿走這錢袋?
(從懷里摸出錢袋示意)
公子趕緊把它交給我，暫且當作之前你從未得到過。
千金(冷笑)只可惜你的估計大錯而特錯。雖看你大小刀佩帶整齊有余，亦至多用來試試新刀嚇唬一下貓狗而已。想要我的命可是白日做夢。本來這點銀子給你，不過小事一樁。你既以嚴詞相要挾，就休怪我難以遂你所愿。一句話，我不答應。
公子你不給，我就不要。為何你不趴下求饒?小女子開口罵人亦嫵媚，勝過梅花之暗香。遺憾的是，哪怕是威嚇貓狗，女兒之身亦不能帶大小刀而行走于市。殺人劫財乃武士之常事，還是利索地留下錢滾蛋。
千金你想得倒美。要錢的是你，為何你不趴下求饒?對老百姓而言，再多的銀子也不過是求生的手段，不至于戀戀不舍而無法放棄。你狂言既出，我便不能像楊柳般逆來順受。劫財害命若是武士之本分，請你把我這命也一同拿去。
公子即便不說，也自會要你的性命。想來你也定是有名有姓之大盜，死后無人祭奠未免可憐。你留下大名，今日起我將為你做七七齋，每七奉以鮮花一束香一炷。
千金報上姓名也無妨。倒是你自己快說出要刻入七塔婆靈位的名字。
公子這是我的不好。按照禮儀，請教他人姓名，應該先自報家門。我外號公子，又詐又騙又搶，劣跡昭著，仗著公子吉三的牌子和沒落的武士頭銜而終日游手好閑。
千金原來你便是傳說中的公子吉三嗎?
公子請問貴方尊姓大名?
千金一問即答雖然愚蠢可笑，自去年春天以來，我或扮和尚或裝惡婆，吵架生事作惡不少。不過，既不辣又不狠，似乎在這條道上也不夠出息。這次又重新借蔬菜店阿七之名，穿上長袖和服而營生。于是被冠以千金吉三的美名，實質上只是一個未見過世面的流浪者。
公子因為名字相似，所以早有耳聞，今日能得一見，更感不勝榮幸。
千金被你搶走了這百兩銀子，我千金吉三豈不名譽掃地。
公子不拿走便意味著輸掉，我的名聲同樣會受損。
千金彼此都為沽名之身，狹路相逢，進退兩難。
公子還未到彼岸，便成為了被蛇盯住的青蛙。
千金吞與被吞都得豁出性命。
公子即便腹裂也必須吞下。
千金姑且將它先放于此。
千金把百兩銀子包扔向舞臺中央。
公子不用猜蛇蛙拳。
千金在此決一勝負。
兩人脫掉外衣，各自拔出一刀而拼殺開來。恰在此時，和尚吉三著黑色筒褲，半棉袍而出現于花道。見此狀急怕大步跑進舞臺。
和尚兩人都停下。停下。
進入兩人中間，拼命勸阻雙方。最后和尚吉三脫下棉袍，蓋在兩人交鋒在一起的刀刃才算攔住了雙方。三人以此狀亮相。
雖不知二位為何要如此，但既已被勸住，就該停下，(取毛巾)
公子我們素不相識，誰讓你多管閑事。
千金趁還未受傷。
兩人還不趕快退下。
和尚不，我不能熟視無睹。在初雷尚早，冰雪未融的河畔，遠望二位刀光劍影不可開交。雖我算不上知己，但畢竟久聞大名。盡管你們血氣方剛，但這可不同于跳樂神舞。初春乍到的這場劍舞，傷著哪一方都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們二位如有名的富士的大和屋與毫不遜色的筑波的山崎屋，不忍看到兩位高手間的兩敗俱傷，高島屋才自不量力地加入進來勸阻。我出身于僧侶，故綽號為和尚吉三。今晚正值立春前夜，愿我們三名吉三像人們撒豆時所祈禱的那樣，驅除心中的爭斗之鬼而迎福納祥。為了不要留下福茶中黑豆和咸梅的遺恨，干脆由我這不起眼的花椒來做個和事佬吧。
他說得振振有詞，兩人不禁有些動搖。
公子如此說來，你是大名鼎鼎的……
千金曾為吉祥院的修行僧的——
公子和尚吉三。
兩人原來你便是。
和尚云(摸頭)“大名鼎鼎”讓我慚愧之至，其實不過是曾經小打小鬧過而已。最早在吉祥院做一名磨醬的小僧，名為弁長。然后逐漸開始偷盜，從香資箱到佛殿的錢無一放過。最后終于被趕出寺廟，淪為寄人籬下的仆人。也曾兩三度入獄服刑，許是因為未曾做過喪盡天良之事，所以得慈悲保全了性命。如今飄游四方，自得其樂。倘若由于偷盜之罪受到處罰，那是萬不得已。用自己的手結束生命何等愚蠢。詳情稍后再作分解，哪怕不情愿也先把刀劍交給我。
公子不愧為和尚的一席話。如果你要收走刀劍，我別無怨言。
千金你要收走，我也心甘情愿。
和尚那么二位完全同意。
公子照你說的辦。
千金刀劍交給你。
和尚會抽回刀休戰吧?
公子好咧。
千金好咧。
兩人好咧，好咧。
和尚吉三取下棉袍，兩人抽回刀而向左右分開。和尚思考狀。
和尚二人不惜要拼命的這場紛爭，究竟緣于何故?
千金原本沒什么緣由，僅為了我搶來的百兩銀子。
公子訛詐她交給我，便動了手。
和尚那么，二位為百兩銀子給與不給便說上了火，以至于連珍貴的生命都愿意舍棄。真是年輕不諳世事。我且來做個公斷。或許二位并不樂意，但希望也能聽我一勸。不如把雙方爭奪的這百兩銀子一分為二，各得五十兩。五十兩數目不小，或許我的胳膊抵償不了它的價值，但二位肯聽我一句勸解，我愿以此來回報你們的誠意。別讓拔出的刀徒然入鞘，砍下我的兩胳膊，加起來剛好一百兩。
和尚吉三挽起胳膊，向兩人伸出手臂。兩人欽佩的表情。
公子不愧是盛名于世的和尚吉三，不惜犧牲自己的兩只胳膊來調解這場糾紛。
千金雖然按情理不該砍下你的胳膊，但既然你的盛情難卻，那么恭敬不如從命。
公子你的胳膊，
兩人我們收下了。
和尚不必客氣，下手吧。
和尚吉三伸出胳膊。公子吉三、千金吉三面面相覷，先抓住和尚的手臂，爾后馬上又抓住自己的手臂。和尚見此狀……
和尚拉住我的兩臂，為何又要加上二人之臂膊?
公子你精神的力量，讓我們戰勝一切。
千金讓我們彼此牽著的手腕里流出的鮮血相互融合，
公子像兄弟般地，
千金相知相擁。
兩人答應我們吧。
和尚真有意思。其實先前我心中便有此愿望，但恐有自我托大之嫌，故言未出口。你們有此心，讓我倍感欣喜。
公子那么能否如我們所愿……
千金成為我們的兄弟。
和尚這何嘗不是我之心愿。雖然不及鄰國的《水滸傳》中那般，是無數英雄豪杰聚首;此地亦非三國之桃園;但吾等若在墻外的梅花樹下結成兄弟之義，乃人生一大幸事。
公子所幸這里有祭祀的陶杯。
千金用它喝杯盟誓的血酒。
公子從庚申堂中取出陶杯，三人將手腕之血擠入杯中。
兩人兄長先請。
和尚那我便先飲。
和尚飲后遞與公子，公子飲后遞與千金，千金飲后再還給和尚。
和尚從此我們生死與共。
(和尚敲打飲用過的酒杯，碎為微塵。)
即便它碎為塵土……
公子亦不變心。
千金兄弟三人，永結同盟。
和尚真可謂不可思議之緣分，盡管各自打扮身份不同，但骨子里都有著盜賊的根性。
公子人們常把盜賊喻作長手，今年又恰好為庚申年(長手的猴年)。
千金既然用庚申堂的陶杯而結拜為兄弟……
和尚作為見證，不如取下吊在檐額上的布猴。
和尚取下掛在庚申堂的布猴扁，給兩人各自一只。
公子一分為三，一人一只。
千金即便天各一方，也要讓它緊護其身。
和尚它始終將三人連在一起。
公子無論是在心猿意馬的馬上。
千金還是在塵世間的人們的嘴邊。
公子曾有此等人物。
和尚直到死后亦臭名遠揚。
千金成為庚申夜人們通宵不眠而傳說的話題。
和尚仔細想來，人生短暫無常。
三人吾等身世悲慘。(三人感慨狀)
和尚此地不宜久留，二人快分了這百兩銀子。(拿出剛才的百兩銀子)
公子不，這百兩銀子救了我倆要舍棄的命。
千金雖然不是謝禮，這爭奪之物還是由你收起來。
公子請你收下吧。
和尚不，這我可不能收。還是請二位各自一半吧。
捻斷百兩銀包，估計了一下數目后交給兩人。公子和千金對視了一下，而后收下銀子。
公子那我暫且收下。
千金另外再找機會。
兩人還禮。(說著兩人又拿出銀子)
和尚(思索狀)嗯，夜已過半，在此推諉講究情分耽誤了不少時辰。為了省去麻煩，我且順其好意，收下此錢。
和尚接受銀子，將其包入手紙中。
公子這樣我們二人。
兩人終于心安。
和尚回禮待日后再論。
公子似乎獲得了一種巨大的力量。
千金我們去慶賀一番。
說著，三人站起身。此時，先前的兩名轎夫出現。
轎夫喂，大膽盜賊!
轎夫撲向和尚，公子千金將其撞向左右后按住。
和尚我們三兄弟齊心協力。
兩人點頭，同時把轎夫拋扔到遠處。待轎夫要爬起來時，公子將其踏住，千金坐在其身上壓住。和尚拉棉袍。
三人共同結義。
三人猛拉。在波浪聲、船只來往的騷動及梆子聲中閉幕。
(陳曉琴譯)
【賞析】
百兩銀子、一把寶刀，隨著它們的隱現流轉，牽扯出了同名為吉三的三個盜賊以及其骨肉親戚間的恩怨情仇。作為社會劇的代表作，《三人吉三》雖然在上演的當時不夠叫座，作者卻暗自視為得意之作而始終對其情有獨鐘。它的確寓意深刻，觸及到一個終極追問：人的命運究竟是由什么主宰的?
江戶本町的小伙計十三郎在向島柳原與賣春婦阿歲相逢并共度良宵，慌亂離開時卻將店里的一百兩銀子丟失在青樓。阿歲欲去送還給十三郎，在途中河畔卻遭到花枝招展的千金吉三(實為男扮女裝)襲擊，百兩銀子被奪走。在暗處目睹了此幕的公子吉三也心起欲念，正當兩人刀鋒相對不可開交之際，偶然經過的和尚吉三從中調停，三人結義為兄弟，和尚吉三收下百兩銀子。土左衛門傳吉憤怒地將兒子和尚吉三帶回的來路不正的銀錢扔出家門，釜谷武兵衛拾到后逃之夭夭。公子吉三突然擋住武兵衛的去路而搶走銀包，又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殺死了欲搶回銀包的傳吉。這一百兩銀子原本是為買庚申丸名刀的，不料卻輾轉于眾人物之間，引出幾多愛恨情仇。
幕府的專職刀劍鑒定家安森源次郎因為保管于家中的將軍名刀庚申丸被夜賊偷走而剖腹自殺，從此家道中落(其長子便是公子吉三)。偷取寶刀的盜賊傳吉膝下有長子和尚吉三和一對男女雙胞胎，因為雙胞胎不吉利的迷信而拋棄了男孩留下女兒在身邊撫養，其男孩便是十三郎，女孩即是阿歲。夜盜名刀的五天后又有一子出生，但嬰兒的全身長滿了動物類的斑點，妻子因此發狂，抱著孩子跳入稻瀨川中。傳吉潛入安森家行竊的那夜遭到野犬襲擊，并用庚申丸刀將其砍死，而那是一只已經妊娠的雌犬。傳吉認為這一切都是那只犬在報復作祟，決意革面洗心，佛珠不離手，打撈稻瀨川上漂浮的所有溺水尸體并將其一一埋葬，被稱為“土左衛門傳吉”(“土左衛門”的含義為溺水尸)。可是，傳吉所種下的惡“因”苦“果”并沒有就此消散，他無可逃遁，必須繼續吞咽。傳吉的棄嬰十三郎被蔬菜店的久兵衛收留，作為養子撫育。在傳吉后來經營的青樓中十三郎與阿歲相遇，兄妹二人墜入愛河，因亂倫死后淪為畜生。
一種超自然的因果報應的法則支配著故事中人物的命運，劇作的復雜而巧妙的結構也由此衍生出來。尤其是十三郎和阿歲這一對男女，盡管原本冰清玉潔，卻在一出生時便注定了被詛咒的命運，生亦悲慘死亦陰暗。他們別無選擇地必須承受父親傳吉的“因”而帶來的“果”。在德川時期的小說、劇本中幾乎普遍地體現著這種觀念，它源于小乘佛教的三生因果之說，與西方的宿命論異曲同工。前世的罪孽將在來生得到報應，甚至連原本無罪的子孫都會遭受凄慘的命運。
人們往往以日常的秩序作為生活的依據。生命的秩序、家庭的秩序、所屬集團的秩序、社會的秩序、自然的秩序，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和地域中形成并作為一種恒常的東西而觀念化，對這些秩序的適應規范著人們的生活狀態。幕府末期天災人禍頻繁，在原有的日常秩序傾斜裂變之際，在默阿彌的眼中，一種超越自然的因果的力量被無限地放大，這種觀念既是他的世界觀，又必然地成為了他的戲劇觀。百兩銀子的隱現引發了自殺未遂、強盜爭財、兄妹亂倫、殺人等一系列戲劇沖突，因果報應的法則在這一次次沖突中顯現，傳吉偷竊安森家的名刀，使安森家族慘遭滅亡，也最終導致傳吉乃至全家慘死。在這樣的戲劇觀中，善善惡惡，相對相倚，相斥相滲，可以互相轉換，人既是內藏著“惡”這種負面因素的善人，又是包含了“善”這種正面因素的惡人。
(陳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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