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內札米《秋季到來和蕾莉之死(節選)》愛情詩鑒賞
〔波斯〕 內札米
蕾莉向母親披露心底的隱秘,
傾吐心事,把唇邊的門兒開啟。
“啊,媽媽,事到如今還有什么辦法?
小鹿已經把含毒的乳汁吞下。
我如今已是一只腳跨到門外,
要走的人了,請別再把我責怪。
我受盡了折磨,這算什么愛情?!
我受盡了煎熬,這算什么人生?!
漫長的歲月我一直默默忍受,
如今話到了嘴邊,把心事向你披露。
因為我知道我已奄奄一息,
人到臨終還有什么不宣之秘?
當我掀開覆蓋著秘密的幕布,
就要啟程上路,我已認定歸途。
請伸手再抱一抱我的雙肩,我與你本是骨血相連。
當我萬念皆休,魂斷身亡,
魂斷身亡時,心上人不在近旁。
描眉的眉黛要心上人的一路風塵,
著青戴孝要他的一顆癡心。
滴灑的香水要用他的兩行熱淚,
熏香的香料要的是他的滿腹傷悲。
覆蓋軀體的黃花要他憔悴的容顏,
防腐的妙藥是他凄慘的呻吟哀嘆。
我是殉情之人,尸布要染成鮮紅,
讓它像我的喜期一樣彩色馥濃。
要把我打扮得像出嫁的新娘,
下葬時,蓋頭要蒙在頭上。
為我而流浪的人若得到消息,
知道我已離開家門從此遠去。
我料定他會遠道前來奔喪,
趕來哭靈悼念,情深意長。
當他伏身撲倒在我的墳上,
心想著情人,眼前卻是黃土茫茫。
這流浪人會抱住我的孤墳,
失聲悲泣,痛苦呻吟。
他是我的心上人,我們無比親密,
你看到了他又會把我憶起。
看在真主面上,對他請相待以禮,
不要態度冷淡,不要卑視嫌棄。
要安慰那被刺傷的心,體貼他的心情,
要原原本本向他述說見到的情景。
我自始至終對他真心熱愛,
你也要像我一樣對他盡情款待。
你說:“蕾莉辭別這充滿憂愁的人間,
最終掙脫了束縛她的鎖鏈。
她辭世而去時心里還放不下你,
她永遠思念著你,雖已葬身地底。
她自始至終忠于對你的愛情,
終于還是為這愛情而犧牲。”
當他問到我怎樣辭世而去,
請告他:“臨終還懷著對你的情意。
當她在世上彌留之際,
整個的心仍然掛念著你。
當她在對你的思念中把眼閉上,
還懷著對你的情意作為旅途的干糧。
此刻她雖然已葬身地底,
心中仍痛苦地思念著你。
她像望鄉鬼魂向你張望,
看你能不能把她趕上。
她佇足瞭望,頻頻回首,
看你能不能跟她一道兒走。
你切莫使她焦心等待,望眼欲穿,
去投身大地寶庫,趕到她的身邊。”
說完此話她臉上珠淚縱橫,
打點行裝,就要動身起程。
一經披露了心底的秘密,
思念著情人,一絲絲地咽氣。
(張鴻年 譯)
《秋季到來和蕾莉之死》,選自中古波斯著名詩人內札米代表作《蕾莉和馬杰農》的第46章。
內札米(1141~1209),全名為伊里亞斯·本·尤素福·本·札基·本·穆阿耶德·內札米·甘澤維,生活于塞爾柱王朝后期的甘澤城(現在阿塞拜疆境內)。他是一個虔誠的伊斯蘭教徒,對神學、哲學、數學、化學、醫學和天文學都有研究;不僅精通阿拉伯語、波斯語,而且熟悉格魯吉亞、亞美尼亞語。他的著名代表作是《五卷書》:《秘室之庫》(1176)、《霍斯陸與西琳》(1181)、《蕾莉與馬杰農》(1188)、《七美人》(又譯《七美圖》,1197)和《亞歷山大》(1200),都是長篇敘事詩。然而,他也精于抒情詩的創作。
《蕾莉與馬杰農》,同我國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極其相似,被譽為東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是中古波斯文學的瑰麗遺產。
這一敘事長詩的故事梗概大致是這樣:阿拉伯阿梅利族的富家子弟葛斯,貌美超群;在學校里,與并肩讀書的同窗蕾莉相愛。她是另一部族的、圓月般漂亮的姑娘。他們二人心心相印,柔情蜜意,歡度時光。陷入情網的葛斯長吁短嘆,神志癲狂,人們送他一個外號——馬杰農(“瘋子”的意思)。二人的隱情被人發現后,蕾莉被接回家中,身遭囚禁,馬杰農滿腔離愁別恨。他暗自親吻情人家的門楣,徘徊在心上人帳蓬周圍。父親疼愛獨生兒子,苦苦相勸,馬杰農不聽,父親只好為兒子親自到蕾莉家求婚,不僅未成,反遭羞辱。為了使馬杰農擺脫愛情的憂煩,不再癡迷巔狂四處流浪,父親帶他到麥加朝圣。但是,他抓住圣殿門環,向真主傾訴對蕾莉的一往深情。有一好心人——伊本·薩拉姆想要幫助馬杰農,代為求婚,又遭拒絕。又有一義士——努法爾,為了成全馬杰農的好事,曾兩次攻戰蕾莉部族,也未能如愿。蕾莉被父親嫁出,然而,她不與丈夫同床;始終垂情于馬杰農。此后,丈夫在憂郁中死去。一個落葉片片、秋風陣陣的季節,蕾莉也悲憤地離開人間。馬杰農趕來吊喪,他頭頂情人的墳墓,傾訴衷腸,珠淚成行。他長年悲痛,寸步不離蕾莉墓地,終于雙眼緊閉,永遠睡去。人們掘開蕾莉的墓地,將二人合葬在一起。他們再也聽不到流言蜚語。花園似的墓地,有情人常來瞻仰息憩。
這本來是一個古老的阿拉伯民間故事,長期在人們群眾中間口耳相傳,許多詩人利用這一題材進行創作,但是,內札米的《蕾莉與馬杰農》卻反映了同類作品的最高水平。長詩問世后,影響廣泛,據統計:效仿之作,多達40部以上,這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罕見的。
《秋季到來和蕾莉之死》,是全詩故事情節的高潮,其中蕾莉在死前向母親吐露心底隱痛一節,描寫精彩,顯示了詩人卓越的藝術成就,體現了鮮明的民族風格,被譽為阿拉伯詩歌的典范。
詩中蕾莉的第一句話:“呵,媽媽,事到如今還有什么辦法? 小鹿已經把含毒的乳汁吞下。”詩人利用兩個恰切的比喻,表現了黑暗勢力對一個無辜姑娘人身自由的殘害:蕾莉像一只天真無邪、純潔善良的小鹿,竟遭到了殘酷的傳統習俗這一封建主義“含毒的乳汁”的虐殺。在長期遭受壓迫的人民大眾之中。婦女的地位更加悲慘。這句詩,真實地反映了封建社會中善良婦女的處境和命運。
蕾莉對母親吐露了長期郁積在心頭的痛苦和憤懣:“我受盡了折磨,這算是什么愛情?! 我受盡了煎熬,這算是什么人生?!”在這里,抒發了一個嫻靜少女對愛情的折磨者、人生的煎熬者——黑暗勢力的強烈不滿和堅決反抗。蕾莉的抗議和譴責,是擲向封建主義堡壘的投槍,也是閃爍在波斯黑暗王國中的一線光明。在這一線光明中蘊涵著一個倍受摧殘的賢淑姑娘對美好愛情和真正人生的焦急渴望和熱切追求,反映了被壓迫群眾對人格、尊嚴和自由的熾烈的向往。
當蕾莉“萬念俱休魂斷身亡”之際,尚有一念戀戀不舍:“心上人不在身旁。”詩人借助于奇妙的藝術想像、生動的心理描寫展示了蕾莉對心上人魂縈魄繞的思念:“描眉的眉黛要心上人的一路風塵,/著青戴孝要的是他的一顆癡心。/滴灑的香水要用他的兩行熱淚,/熏香的香料要的是他的滿腹悲傷。/覆蓋軀體的黃花要他憔悴的容顏,/防腐的妙藥是他凄慘的嘆息呻吟哀嘆。/我是殉情之人,尸布要染成鮮紅,/讓它像我的喜期一樣彩色馥濃。/要把我打扮得像出嫁的新娘,/下葬時,蓋頭要蒙在頭上。”在這里,“詩人把阿拉伯民族死者成殮時的風俗儀禮與想像中馬杰農奔喪而來的凄慘情狀與哀傷心境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馬杰農的仆仆風塵,哀傷的熱淚和憔悴的顏面都化作為蕾莉描眉的眉黛、防腐的藥物和遺體四周的黃花,她生前不能與自己情人聚首,希望死后心上人陪伴著他。”(張鴻年:《〈蕾莉與馬杰農〉與〈羅密歐與朱麗葉〉》)
蕾莉堅信馬杰農會來奔喪,她再三請求母親轉告馬杰農:“她自始至終忠于對你的愛情,終于還是為這愛情而犧牲”;“她佇足瞭望,頻頻回首,看你能不能跟她一道兒走。/你切莫使她焦心等待,望眼欲穿,/去投身大地寶庫,趕到她的身邊。”這一切都生動地表現了蕾莉對馬杰農誓死不變的忠貞愛情。她在焦急等待:在冥府中即將獲得的在人間難以實現的新婚歡樂。今生的海誓山盟,必將化作來世的鸞鳳和鳴。
蕾莉死前對母親的披肝瀝膽的話語,是驚天動地的愛情宣言,是對婦女自由的有力呼喚。在詩人筆下展示的蕾莉的叛逆性格,產生了動人心弦的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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