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島崎藤村《初戀》愛情詩鑒賞

〔日本〕 島崎藤村

當初相遇蘋果林，

你才挽起少女的發型。

前鬢插著如花的彩梳，

映襯著你的娟娟玉容。

你脈脈地伸出白潔的手，

捧起蘋果向我相送贈，

淡紅秋實溢清香啊!

正如你我的一片初衷。

我因癡情入夢境，

一聲嘆息把你的青絲拂動。

此時似飲合歡杯呀!

杯中斟滿了你的戀情。

蘋果林中樹蔭下，

何時有了彎彎小徑?

心中“寶塔”誰踏基?

耳邊猶響著你的細語聲聲。

(羅興典 譯)

島崎藤村(1872——1943)，生于日本長野縣，1890年畢業于明治學院，在校就學期間受基督教和歐洲文學之影響，立志獻身文學，起步于劇詩和新體詩。他是日本現代浪漫主義詩歌的重要創始人之一，在詩壇上享有“現代詩之父”和“戀情詩巧匠”等美譽。1897年，他的第一部針砭明治初期封建倫理的詩集《嫩菜集》問世，開拓出清新的詩歌領域，以其鼓蕩的青春激情和蓬勃向上的浪漫氣息，石破天驚，名聲大震，作者因之被稱作“是第一個為日本現代詩歌送來了黎明的詩人。”(三好行雄語)。《初戀》一詩即選自《嫩菜集》。此外，藤村的代表詩集還有《一葉舟》、《夏草》、《落梅集》。

《初戀》這首飽沾熱情的詩歌，以其對戀情的萌動和升華的贊頌，乃至原文那種典雅的文語與流麗的5、7韻律，被盛贊為“是《嫩菜集》中的絕唱。”第一聯的“當初相遇蘋果林，你才挽起少女的發型”，這二句令人聯想到一個天真無邪的稚女，剛剛褪去了爛漫的孩子氣，出脫成一位嫵媚清純的少女，以神秘且迷惑般心理情態迎來了情竇初開的思春期。繼而進之，那青絲的前鬢上插飾的花兒一樣的彩梳，自然地烘托出少女清水出芙蓉似的形象，進而水到渠成地勾出了第二聯。脈脈伸出的“白潔的手”與“淡紅的秋實”白紅相映，反差分明，將“你我的一片初衷”中浸潤著的活靈的深情一舉推向高潮。

在作者的抒情詩《哀歌》和《狐技》中，頻繁活用水凌凌的葡萄作為情感載體詩語。葡萄、蘋果，這都是島崎藤村故鄉——東北信州一帶出產的水果。它們在詩中的功用是：剛著色才泛紫的葡萄，好似一首仍沾留著稚幼樸拙氣息的歌;詩集《嫩菜集》的“嫩菜”，暗示著尚未成熟的春情;而“淡紅”卻非深紅的“秋實”——蘋果，則被幻作一個走向成熟但卻涉世未深的少女的形像，從而被點化作初戀時的那種甘美嬌滴的意緒之象征。由此推想看來，“前鬢”、“彩梳”，以及剛著色的“蘋果”，在詩中勻稱配平，勾畫出平衡調諧之美。

不容漠視的是，蘋果之于作者每每具有特殊的意味。這可回溯到基督教對他的熏陶。在他的習作《草枕》(1894)中寫道：“覺醒于禁樹的涼蔭下，……目中所視的是鮮美的蘋果，如何不想親口嘗。”其中不難令人聯想到《圣經》舊約中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在與《初戀》相似的戀情詩《狐技》中，有這樣的詩句：“躲在院里的小狐貍，夜深人靜時溜出洞里，潛入金秋的葡萄架下，偷食水靈靈的葡萄。”這里仍然明晰可見來自《圣經》中如次的影響：“……要給我們擒拿狐貍，就是毀壞我們葡萄園的小狐貍，因為我們的葡萄正在開花。……你的兩乳好像葡萄累累下垂，你鼻子的氣味香如蘋果，你的口如上好的酒。”(《舊約圣經》·《雅歌》)

可見，詩中“淡紅秋實”既隱含著稚幼、尚未成熟的意韻，也提示出秘藏其中在對異性的覺醒中官能的戰栗。在第二聯里，潛在著因異性而引起的官能意識的萌動和渾融，贊美了初戀清純的衷情。如果把第一聯、第二聯視作“起、承”，那么第三聯恰恰發揮著“轉”的機能。這里，于謳歌成功的戀愛沁人心地后之大歡喜，同時亦流露出由生命波蕩鼓動出的官能的愉悅。羞怯天真的處女在春情的騷動下，有如一輪蓓蕾初綻的新花兒，使人們依稀欣賞到少女那步入成熟，暢游愛河中愜意的面影。

作者在《回首人生的風流》一文中抒寫：“相逢幾多女性，感知幾多戀情，人是如此才漸進愛戀的，……那名之初戀的內在神韻，正是沿循這種階梯走向輝煌，認為有此則玷污了戀情，那是誤謬，但意欲停滯其中，更不足取。”立足作者的如是感想再來審視《視戀》這首詩，它是在贊美走向熟戀的“階梯”及其延伸的過程。如果把我們的目光投向作者的實際生活，可以知悉，藤村在創作《初戀》之前，有過多種戀愛體驗。人們認為詩中的直接模特兒是作者少年時代的稚友大脅裕，以后，他癡情沉湎于神戶的廣瀨恒子，作為明治女子學校的教師，他還接觸過女學生佐藤輔子，陷入“大逆不道”的戀情苦惱。所以，《初戀》的基底中積淀著作者對己之所愛的女子之追憶。第二聯到第三聯寫出了迭夾著熱切密會在內的時間流逝經過，描出了自感性至官能的百感千情上升發展的軌跡。當然，從第一聯的相逢到第二聯的戀慕之間亦可辨別出時間上的距離，但是時間的溪流蕩及第四聯才顯示出格別清亮透明。

“心中‘寶塔’誰踏基?”這一間語，意味著兩人忘形在“蘋果林中樹蔭下”，無意識中逝去的時間量數，進而婉轉地舒開了光陰庇掩下初戀的往跡。作者曾自述：“詩歌是靜謐回想中涌出的激動”這是藤村詩歌的基本特質。《初戀》正是作者由回首前塵而勾想起的抒情意念的形象化，從而使得這首詩的境域邃遠，漾溢著濃厚的抒情氛圍和似水一樣的深情，給人以鮮明的時間律動的感覺，層層演進，層轉層深，匠心獨具，內蘊綿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