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先生曾謂余曰:“你為何要寫小說?不如做個小學教師培育未來國民更好?!北距l某生寄書曰:“您為何要寫小說?游戲文字大都不能作出有用的東西來嗎?”
然而,我為何要寫小說呢?
我一再用這個問題不斷反問自己。我也不止一次產生懷疑,比起寫幾部蹩腳的小說,也許不如生產一塊白薯更為有利。在狹小的日本,寫小說的人為數實在太多。逍遙、鷗外、篁村諸老先生,二葉亭、嵯峨之舍、綠雨等久已就此絕筆的諸先輩,以及一葉女史等故人皆從文一時。以小說家立足于現代之日本,縱有萬般缺點,終無損“不朽”二字的詩人如露伴;若以露伴為父,則堪稱近代小說之母的如紅葉氏;作為一名小說家,將紅露二家置于眼下,令人想起巴爾扎克的郁憤大家如柳浪氏;步武于柳浪,而精悍之氣愈益迫人的如天外氏;以玄想之妙筆,同赫索倫一起稱雄于世的如鏡花氏;苦于多才的我國莫泊桑如風葉氏;其泉不深而水清,其才不雄而佳美的如眉山氏;對于躋入思維超逸之小說家班底不屑一顧的如月郊氏;氣韻深厚如宙外氏;勢如破竹如水蔭氏;溫藉纏綿如秋聲氏、春葉氏;老勁多枯澀如魯閹氏;獨立歷史小說之道場,披荊斬棘如澀柿園氏;趣向純正,前途令人矚目的如春雨氏;多詩人氣質亦不乏小說家敏銳的如獨步,清秀的如花袋兩氏,如葵山氏,如頗有文名的弦齋氏,如幽芳氏,如松魚鶴伴諸氏,如麗水松葉諸氏,如門庭冷寂的力士浪卞氏……其他還有無數聞其名而不見其作,或見其作而不知其名的作家。真不知我有何等權利忝列諸君之末席。
團十菊五諸氏有被稱為江湖戲子的時代;芳崖雅邦氏也有不挨餓的日子;曲亭氏戲墨余緒,本領卻在別處,其時代明辨其才,使之奮而躍起。時代變了嗎?戲作者之名變成小說家,可作家地位又有幾多進?。坑械男侣動浾弑环Q作采訪匠而慍怒,一聽到小說家有幾人唇邊不露出冷笑呢?啊,我為何做起小說來呢?有人說,我并非靠文筆立世之人。我亦想說一句:“我何嘗想以小說立世呢?”不,我本來是想以小說立世的,有個時期我曾希望做小說家,打那時我就懷著一種希望。拜倫說:“我不以福音為恥。”我以做個小說家為榮。
不要再聽我吹噓吧。說什么法國有雨果,俄國有托爾斯泰,史達爾夫人的筆勝過十萬精兵,可以廢止奴隸制;說什么貝桑爾的《人們》在倫敦建立了平民宮。鄰兒雖賢無礙于我兒之愚。彼之長與吾之短有何干系?雖瘦亦立于自家之足,雖幽亦靠自家之燈。在我等看來,以喬木作支柱,借電燈之余光以修繕自家之面目,實屬難以容忍。
然而,我為何做起小說來呢?
二
為了吃飯就要有農耕,醫療,娼婦的賣淫,大臣的捺印。為了生存,才寫小說。
為了消遣。落于不幸的才為多情人。處于時,當此事,思想活躍,感情激動,心中有無限寂寥。有憂愁。有不平。有不快。有悲哀。有憤激。抬眼,則有罪惡之跋扈,無數之冤枉。君不見世上多少曲直事,側耳聽,則有無限哀音。君未聞此大千世界面向宇宙所發出的悲苦的嘆息。
嗚呼,苦悲者唱道:“萬物皆勞苦。”歌之才可發泄幾分苦悶。我的小說是無呂律的歌。我的小說是我存在的安全閥。
三
然而,“人并非只為了面包而生存”,同時也依靠自尊而生存。政客不是也說為衣食而奔走也為國家而盡力嗎?商賈不是也說營家亦富國嗎?“勸善懲惡”不正是曲亭氏的自詡嗎?Weekday Preacher 是薩克雷的自詡。人道主義的使徒是雨果氏的自我標榜。我為何要寫小說?不為別的,作為人類的一員,總希望四海一家的大理想更靠近這個世界,哪怕毫厘之微。作為日本國民的一員,只愿以進步大軍中的別動隊,鞭策一度頓挫的維新風潮。嗚呼,此乃大膽不遜之宣言。而且,我記得克拉克氏曾經對他鐘愛的弟子說過一句話:“Boy be ambitious!”我自知乃庸劣菲才,但我矢志不可移轉。
不要以為我是傾向小說和主觀主義小說的鼓吹者。小說不是倫理學的講堂錄,當然也不是政治小冊子。作為小說要弄清它的價值,不管它的作用如何。小說家的第一要義在于看。邊走邊看,歸來報以所見所聞,它可以單純地報告,也可以附上自家的意見??傊?,看要看得徹底,寫要寫得深透,唯此而已。然而,小說是畫圖,不是照片。透過冰冷的玻璃鏡頭的印象,和透過溫暖鮮活的人的眼球的印象,不屬同一類。人也是一樣,自然是迥然各異。人既然不是機器,客觀上就不會使自己過不去。被稱作忘卻自我的沙翁文集中,沙翁不是仿佛依然存在嗎?畢竟作品是作家的影子,作家平生懷抱的主義、精神、氣質、性情,不管如何遮掩,總有幾分傳達給了讀者。當然,有時有意,有時屬無意,不用說,小說到底是個有力的武器,巨腕揮舞這一武器可以發揮重大作用,弱手揮舞這一武器,也可獲得相應的利害。那么,以小說立世的人,難道不要預先想想應該如何發揮其作用嗎?
四
小說家是小上帝。必須是小上帝。古人不是說嗎,百人利于思,一人利于視。世間有無數偏癖,有假裝,有枉屈。正如樹老會成精顯靈一般,人唯其老就會有真理化的習慣。歷史有潛流,往往和表流背向而馳。個人的一生有內部生活和外部生活。言行在此而動機往往在彼。命運在彼而生命往往在此。罪果真是罪,惡果真是惡嗎?世上所罰的果真都是罪人嗎?受獎賞者果真都有神前之義舉嗎?不放過罪行,不泄漏真情,不容半點曲枉。小說家應當是人們的辯護士兼警察,而最終要站在審判官的位置上。他無須朗誦判決書,只要陳辭論事則義理自現。小說家是手握春秋之筆的人。
語曰: 世之一半不知另一半如何生活。豈止是他人,就是自知者又有幾人?多忙之世,皮相之世,往往忘記人與動物的區別,被風潮所驅使,唯營營奔走,驕橫,犯罪,誤解,速決。有稱為小說家者,以玻璃鏡照之曰: 看,這就是人,就是你。再以幻燈映之曰: 這就是社會。然后又以電影示之曰: 這就是你等的行路圖。將解剖圖公之于眾曰: 社會的病根在此。將理想之境招入反射鏡中曰: 你等要到達的即在彼方。要知己,要反省。要恕人,不要等到有人喝令叫你停止好好想一想,善惡需自語。只有政治家才憂國嗎?只有新聞記者才是世之木鐸嗎?只有教育家才教化人嗎?只有學者才是真理的發明者嗎?傳教豈止于教堂、寺院?娛樂人心豈只是小說家所能?不,小說家必須和他們共擔責任,共享光榮。
小說家又是小小歷史家。史家從社會角度描寫個人的發展,小說家從個人角度尋求社會的命運。無意義地列舉繁瑣的事實,非史家之所能事。小說家的眼光,應當在于看破、識別和組織。于無意義的瑣事之中引出意見,于拉雜之中辨認一貫的命脈,就此追索著靈魂的歷史。豈止這些。循著命運的足跡,探尋因果的起伏,發明造化攝理之大法,考慮神人之交涉,正如大歷史家同時也是大詩人、大預言家一樣,大小說家也應該是大預言家。
小說是本真的事業。小說是尊貴的職掌。自重吧,小說家!拓寬你的心胸,純凈你的心靈,從你的眼中抹去偏癖。要明視,要精察,要忠實地報告。不要把讀者放在你的眼前,只是忠實地發揮自家和自家之所見。勿忌憚。勿枉曲。打吧。笑吧。怒吧??薨?。用你的眼淚去慰藉人。用你的憤怒去喚醒人。用你的笑聲去羞恥人。你的笑雖小而你的權力和責任至大。要自覺,要自覺。自覺就是自重。自重就是權力。我希望小說家能自重,堅決站在這個崗位上。
五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蔽邑M止不知自己無學菲才,我還不知自己的眼高手低,技疏,根薄,觀察膚淺,思想平庸,再加上缺乏處世經驗和智慧,其文生硬粗笨??傊?,比起舊式的傳奇小說來,減少了文章之美,增加了一些洋味,實為幼稚。余好名,尚不忍希圖虛名,對于我來說,寫小說是唯一的嗜好,唯一的手段,也是唯一的事業。半生所見不少,所感亦不可謂不多。就是說,我寫小說不光是為生存,但我希望為寫小說而生存。顧余年雖已漸長,但心尚是學齡兒童。愿附諸先輩之驥尾,脫退一切偏癖,使自己痛苦的心跳和世界的大脈搏相一致,用“With malice towards none with charity for all”的眼睛,見所能見,并欲將其所見寄語我的同胞。
嗚呼,“言者不知知者默”,暴露自家肺腑,提出過大的承諾,至為愚蠢。然有感于心,不得不言。裁制一書答某先生和某君,亦為自家布下背水之陣矣。
明治三十五年九月二日
(陳德文 譯)
注釋:
英語,“每日說教”之意。
薩克雷: 英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名利場》。
英語,意即“后生們,你們應有雄心壯志”。
這句話意思是:“對任何人都不應有惡意,對所有的人都應有善心?!?/p>
【賞析】
德富蘆花出生在1868年,這是日本歷史上最為重要的一年。因為決定近代日本命運的明治維新就發生在這一年。是年,薩摩、長州等藩的武士在京都策動政變,由天皇睦仁頒布“王政復古”大號令,迫使德川幕府交出政權,還政于天皇,改年號為“明治”。
明治維新結束了日本歷史上最后一個封建政權——江戶幕府,建立了以天皇親政的地主資產階級聯合政權。這正是德富蘆花這一輩日本作家從事創作的社會歷史背景。蘆花一生的創作,尤其前期的作品,有相當一部分都是以日本明治時期社會現實為基礎的社會小說。
從文學發展潮流來看,19世紀末的日本,由坪內逍遙和二葉亭四迷開拓了近代現實主義文學的道路;到20世紀初葉,歐洲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尤其是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被大量翻譯、介紹到日本,對日本近代現實主義文學的發展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出現了一批現實主義作品,為日本近代現實主義文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并形成了自覺的文學運動。德富蘆花正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的小說《回憶錄》、《黑潮》、《寄生樹》等,均踐行了“文學(小說)應服務于人生、服務于社會”的現實主義教條。
從《我為何做起小說來》這篇隨筆中,我們不難發現,德富蘆花對小說的社會功用、小說家的社會責任和歷史使命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認為“小說家的第一要義在于看。邊走邊看,歸來報以所見所聞,它可以單純地報告,也可以附上自家的意見”;他明確指出了“文學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現實主義原則,他說,“小說是畫圖,不是照片。透過冰冷的玻璃鏡頭的印象,和透過溫暖鮮活的人的眼球的印象,不屬同一類”,說明了藝術加工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對于小說家的社會責任,德富蘆花認為在于發掘表象背后的真相,把真實的社會再現給人們,還原世界的本真。“不放過罪行,不泄漏真情,不容半點曲枉”,應當是“人們的辯護士兼警察,而最終要站在審判官的位置上”。
對于小說家的歷史使命,德富蘆花指出小說家是“小小歷史家”。他說歷史家和小說家的區別在于:“史家從社會角度描寫個人的發展,小說家從個人角度尋求社會的命運”。一個以大見小,一個以小見大。小說家應該探尋歷史規律,把握歷史脈搏。
德富蘆花說,一個真正的小說家,應該“用你的眼淚去慰藉人。用你的憤怒去喚醒人。用你的笑聲去羞恥人”,不要有絲毫的忌憚,盡管打、笑、怒、哭,忠實地發揮自己和自家之所見。這些語言清晰地顯示了作家對自己社會角色的準確定位。
有意思的是,從作家性格來看,德富蘆花本身并不是一個激烈的人。他本名德富健次郎,只因喜歡蘆花,才改作此名。他還專門寫過一篇小散文,說日本平安時代中期的著名女作家清少納言曾寫過“蘆花沒有什么看頭”,而自己卻“獨愛這個沒有什么看頭的蘆花”。因為它“茫茫的一片”,雪一般純潔;因為它“一望無垠”,遼闊而又廣遠;因為它不僅是魚蝦的棲息之地,又是蒼鷺、鶩鳥的隱身之所。由此,再聯想到他曾在東京郊外過過晴耕雨讀的田園生活,不難想見德富蘆花性格中恬靜、避世的一面。
(胡志意)
上一篇:《我與繪畫的緣分·丘吉爾》
下一篇:《我為何而生·羅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