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石垣綾《海景》愛情詩鑒賞

〔日本〕 石垣綾

等的人不會來了，

誰還會等不來的人!

話雖是那么說，

可我偏偏還在等。

呼喚你已經(jīng)太遠(yuǎn)，

連后影也沒讓我看見的人，

正從水平線的對面，

像潮水般向我靠近。

雖說是向我靠近，

卻又決不濕我的身，

只遠(yuǎn)遠(yuǎn)地在我眼下的汀線，

不耐煩地游移不定。

我處在小山的腹地，

猶如沙子般的干渴。

映入我眼簾之中的，

唯有時起時落的海景。

(羅興典 譯)

石垣綾(1920——)，日本當(dāng)代著名女詩人。生于東京。1943年在著名詩人福田正夫指導(dǎo)下，創(chuàng)立女性詩刊《斷層》，開始發(fā)表詩作。1959年出版處女詩集《我身前鍋與火》，因詩作從民眾的立場和勞動婦女的立場出發(fā)，以高揚(yáng)的感情贊美女的性生活，真切地表現(xiàn)了女性世界，使她一躍成為日本戰(zhàn)后最杰出的女性詩人之一。她的其他詩集代表作還有《門牌》(獲第10屆H氏獎)、綜合詩集《石垣綾詩集》(獲第12屆田村俊子獎)等。

《海景》選自詩集《我身前的鍋與火》，是詩人戀情詩代表作。詩以“海景”為題，攝取了一副“可望而不可即”的灰色調(diào)的心靈風(fēng)景畫。詩仿佛是在敘述一次約會，一個人在等待另一個人。但是“等的人不會來了，/誰還會等不來的人! /話雖那么說，/可我偏偏還在等。”詩一開始便布下了一個已知的悲劇氛圍：“等的人不會來了”一個確定無疑的悲劇答案。然而癡迷投身于愛的人往往無論答案怎么明確，都依然懷著一顆自己也知道無望的希望之心。理智者必定會說：“誰還會等不來的人”，可被愛的熾灼攝走了理智的人卻“偏偏還在等”，等那明知不來的人。沒有這樣的迷誠癡絕，會是愛么?詩以這單純的幾筆勾勒出一個全心赤灼灼投入于愛的形象，抓住了戀愛者一個獨(dú)特的心理情態(tài)，做以真切入微的示現(xiàn)。

“呼喚你已經(jīng)太遠(yuǎn)，/連后影也沒讓我看見的人，/正從水平線的對面，/像潮水般向我靠近。”希望有時存在于無望與有望之間。若是完全的無望也便罷了，愛著的人卻身影依稀，隱約可見。盡管距離十分十分遙遠(yuǎn)，遠(yuǎn)到無法聽到呼喚，遠(yuǎn)到看不見那人的后影，但是那影像又分明是個存在。這種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的愛戀態(tài)勢常常給戀人以至苦的折磨，剪不斷理還亂。

“雖說是向我靠近，/卻又決不濕我的身，/只遠(yuǎn)遠(yuǎn)地在我眼下的汀線，/不耐煩的游移不定。”那被愛著的人不知何故既不肯痛痛快快地離去，也不肯爽爽徹徹地投入，他像海潮般不時涌來，卻又在兩個心靈之間留下一段不去逾越的距離，他似乎在難于抉擇中做艱苦的徘徊。這該是一段心理負(fù)荷極重的苦澀的戀情，有著難以言訴的苦衷。

“我處在小山的腹地，/猶如沙子般的干渴。/映入我眼簾之中的，/唯有時起時落的海景。”這幾句展寫出“我”苦澀的境地，“我”苦澀的心靈境地：“我”陷在小山的凹處，獨(dú)自忍耐“沙子般的干渴”，這本來已是一種苦難，卻偏偏要有時起時落的海景，在我的視線之中。洶涌的海潮，既然“不濕我的身”，不去解我的干渴之苦，卻又被“我”看得見，時時撩拂起“我”難耐的渴切的神經(jīng)。這原是但丁《神曲》中墮入煉獄中的靈魂所受的苦難：樹上有鮮果，地下有甘泉，卻是一份可望而不可即的苦難的誘惑，這乃是至深的心靈災(zāi)難。

歷來寫海景的詩很多，法國蘭波在《醉舟》中寫出海的奇幻，馬拉美在《海風(fēng)》中寫出了向往，克洛岱爾在《溶》中寫出了失落，俄國普希金在《致大海》中寫出了自由，馬雅可夫斯基在《大西洋》中寫出了豪壯，而石垣綾的《海景》卻以女性的細(xì)膩感受寫出了“可望不可即”的心靈苦難。這種走不去、離不開的境界是人類之于愛情時有的一種通感體驗。從詩的表面看像是寫一次約會，一次等待，實際上卻是人的全部心靈對于愛的感受，仿佛總是在等待，在企盼，在渴念，而愛情之于人又總是閃閃爍爍，若即若離，在有望與無望之間，正像“時起時落的海景”。

詩的意象選擇意味深蘊(yùn)。“海景”著眼是“海”，卻又不過是“景”，這“海景”本身便蘊(yùn)含了可望不可即的悵然之意。落到詩中，這“海景”則起落出兩副心靈的風(fēng)景，一個心靈懷著干渴，做徒然的遙望;一個心靈做猶疑、煩燥地徘徊，終于沖不決距離的“汀線”。心靈與心靈之間常常隔著一段遙遠(yuǎn)的地帶，難怪千萬年來無數(shù)追索愛的人靈詩魂都不斷發(fā)出沉重憂傷的喘息之聲。

詩的語言乃至風(fēng)格都是淺明淡素的，仿如一個人在幽幽道訴，平白如話。諸如“等的人不會來了，/誰還會等不平的人! /話雖是那么說，/可我偏偏還在等。”這種語言，高度洗煉、凈純，自然得如同一泓泉，然而也正如一泓泉般持重內(nèi)在，在不飾虛華之中掘拓著心靈的領(lǐng)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