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間城外柳·錢謙益
日炙塵霾轍跡深,馬嘶羊觸有誰禁?
劇憐春雨江潭后,一曲清波半畝陰!
在中國,楊柳之倩美,實可與桃李之嬌艷、松竹之勁節(jié)同稱。
自從《詩經(jīng)·采薇》借戍卒之口,詠成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名句以后,這柳,便從此成了故鄉(xiāng)親情和美好青春的象征物,不斷被辭人賦家所贊美詠嘆。
特別是唐人李商隱,在客寓巴蜀之際,借柳抒懷,幾成了寄寓身世飄泊之慨的一大門類。“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頻遣客心驚。巴雷隱隱千山外,更作章臺走馬聲”,寫不盡天涯羈旅的客中之愁;“巴江可惜柳,柳色綠侵江。好向金鑾殿,移蔭入綺窗”,嘆不盡遠隔京師的失意之情;“曾逐東風(fēng)拂舞筵,樂游春苑斷腸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更將己身的浮沉與春柳的秋瘁交匯相映,抒發(fā)了人生轉(zhuǎn)折中的不盡傷懷。
錢謙益愛學(xué)義山詩,且又在家鄉(xiāng)隱伏了多年,突然被召赴京補官,在飽經(jīng)客旅顛沛之苦以后,忽睹“河間城外”的他鄉(xiāng)之柳,便也如李商隱一樣,引發(fā)了詠柳的極大意興。但此詩的寫法又與李商隱不同:它不僅有時節(jié)上的秋、春對比,更有空間上的大幅度改換,讀來頗覺面目一新。
詩中出現(xiàn)了兩幅畫境。一幅是詩人目擊的實景:在大河之北的古城外,在塵土飛揚的車馬道邊,一株高大的垂柳正被秋日烤炙得生氣索然。加上重重塵埃的遮埋,更使它蒼蒼惶惶,失卻了蓬勃的綠意。
何況還時時受到車馬嘶鳴的騷擾,使它不能得到獨對曠野的寧靜;還常有頭角崢嶸的羊兒,觸磨得它的樹干傷痕斑駁!
一股深切的憫傷之情,正隨著這觸目驚心的畫境展示而汩汩涌出:你河間城外的秋日之柳呵,為什么偏要立身于這車馬喧騰的官道之上,承受這“日炙塵霾”的憂苦呢?那“其角濈濈”的狠心之羊,難道還將你傷害得不夠么?
循著這樣的畫意和詩情,接著涌向詩人筆端的,無疑應(yīng)是殷殷的規(guī)勸,或寄意深長的慨嘆了。然而此詩卻不,它的后二句,竟是出人意料的又一幅畫面轉(zhuǎn)接:“劇憐春雨江潭后,一曲清波半畝陰”!
這是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大幅度轉(zhuǎn)換:黃塵飛揚的河間車道,剎那間為山青水秀的江南水鄉(xiāng)所疊印;烈日炎炎的秋令,忽然化作了“春雨”如染的新霽——
景物似乎未變,還是一樹如煙如夢的垂柳,然而它已不是作者目擊的他鄉(xiāng)之柳,而是帶有了怎樣的生機和怡情的故鄉(xiāng)之柳!新雨方住,麗日在天,江潭(南國江畔)的清流似還在凝碧漲綠,恰似一曲伴著滿野青禾、綠稻幽幽而奏的琴韻,在青天下縹緲、悠揚。
最為可愛而充滿情意的,則是那株從岸邊斜橫而出的垂柳。它滿樹綠枝,婀娜紛披,帶著春雨灑洗后的無限欣悅和快意,竟在清粼粼的波面上,投印下若大“半畝”清蔭!
清蔭而以“半畝”之大加以形容,無疑是詩人情意激蕩中的夸張筆墨。然而它卻令你感覺不到夸飾之意,只覺得其間浮漾著的,有詩人那一片說不盡的憶念和愛憐之情——故鄉(xiāng)的垂柳嘛,本就與眾不同!它清新綠茂,簡直與推涌接天的青禾、綠稻一樣,是可以籠蓋遍整個江南的呵!說它清蔭“半畝”,還只是意猶未盡的小小點染呢。但也正因有了這一筆點染,那在剎那間從記憶深處,被喚回的故鄉(xiāng)柳影,才更見得萬縷千絲、搖曳不盡,帶有了令詩人夢魂牽縈的無限清韻。
兩幅不同遭際的柳影畫境,就這樣在虛實遙映之中,交替閃現(xiàn)、疊印在你的眼間。詩人對河間秋柳的傷憫,和對故鄉(xiāng)(江潭)春柳的“憐”愛,就正在這畫境的交替、疊印中,被表現(xiàn)得分外深切和動人。
那么這首詩究竟是想抒寫什么呢?初看起來,它似乎只是在客中顛沛之際,忽為河間之柳所觸動,而勾起了如本詩其二所說的那種“昨夜月明搖漾處,曾牽歸夢到江南”的鄉(xiāng)思之情。但仔細(xì)品味,詩中的寄寓似有更深的感慨。安居在“江潭”的故鄉(xiāng)之柳,是那樣怡然和自得;而出居于河間官路上的秋柳,卻歷盡烤炙和傷害——聯(lián)系詩人的久隱故鄉(xiāng),而今卻不得不奔波于仕宦途中,他是否對官場的險惡還頗懷疑懼,因而愈加戀懷著悠然暢情的退隱生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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