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嬌 高啟
自述
策勛萬里,笑書生、骨相有誰曾許?壯志平生還自負,羞比紛紛兒女。酒發雄談,劍增奇氣,詩吐驚人語。風云無便,未容黃鵠輕舉。
何事匹馬塵埃,東西南北,十載猶羈旅?只恐陳登容易笑,負卻故園雞黍。笛里關山,樽前日月,回首空凝佇。吾今未老,不須清淚如雨。
高啟是由元入明的著名詩人,這首詞寫于元末至正二十一年(1361),作者時年二十五歲。高啟是南北朝時北齊皇室的后裔,出生于江南水鄉蘇州。他自少即深為自己的北方血統而自豪,其《贈銅臺李壯士》詩云:“我祖昔都鄴,神武為世雄。”而東南經濟文化城市蘇州,又為詩人文學的成長創造了最好的條件。然而詩人身居元末亂世,目睹政治腐敗、官場污濁、天下大亂的局面,雖有濟世大志,亦知無法伸展,加之其豪放不羈的性格,不愿受官場和世俗禮法的束縛,十八歲與吳淞江邊青丘周氏完婚后,即隱居于此,自號青丘子。二十五歲時,嘉興名相士薛月鑒至吳淞,特地前來拜訪,并說高啟“腦后骨已隆,眉間氣初黃”,不會久隱山林,必將飛黃騰達。詩人當即寫了一首《贈薛相士》,表示不愿出仕。然而薛相士的一番言語不能不觸動其內心深處濟世報國的志向。于是入世與出世的矛盾和選擇在心底不斷碰撞,由此而揮筆寫下了這首“自敘”胸懷的詞作。
上片開篇,暗用東漢班超典故。據《后漢書》本傳載,班超未發達之前,曾有一位相士替他相面,說他“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后果然立功西域,封為定遠侯。詞人借此自喻,并點出寫作此詞的緣起——相士相面。然而又不無遺憾地點出“有誰曾許”,充分表現了青年詞人一方面如當年的班超一樣胸懷大志,一方面又對當世無人認同自己的雄心奇才而不平。一個“笑”字,以曠達的胸襟自我解嘲,為不平之氣平添了幾分和緩的音色。“壯志平生”以下五句,用一個“還”字與前反接,抒寫自己平生壯志,以及為此而自負的心情。“紛紛兒女”,指那些目光短淺、胸無大志的凡庸之輩,詞人以之為羞,不與此輩為伍。“酒發雄談,劍增奇氣,詩吐驚人語”,生動有力地描述自我形象,對“壯志平生”作進一步的揮發與刻畫。由此,一個志在報國、豪邁英爽、能文能武的青年形象,鮮明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歇拍兩句,筆鋒陡轉,點明不伸壯志、隱居不仕的原因。“黃鵠”,即“鴻鵠”,典出《史記·陳涉世家》“陳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后用以喻指志向遠大之人。詞人為何收斂雄心、隱居青丘呢?因“風云無便”!這四字與“未容黃鵠輕舉”相呼應,雖較為籠統,但也能使人意識到政治時世方面的原因。蘇州地區當時正處于張士誠統治下,詩人清醒地看到張氏政權的黑暗面,以及割據江浙一隅、難以自保的現狀,因而明智地雙翼不舉、韜光養晦。然而胸中的壯志并未消歇,心中常常充滿著大志不伸的苦悶與遺憾,而今經薛相士骨相之說的觸動,似火上澆油,這種痛苦愈加強烈。于是下片轉向傾吐心靈的苦悶了。
開頭三句,詞人以否定性的自問句概寫自少年名世以來至今十年間的行蹤與處境。高啟十六歲前后居蘇州北郭,十八歲完婚后隱于青丘。廿一歲時,張士誠占領蘇州,其重臣饒介愛重詞人才華延為上客,常出入饒介幕中,與詩友飲酒賦詩,豪縱自樂。兩年后出游吳、越,曾來到張士誠、朱元璋、方國珍和元朝軍隊混戰爭奪的杭州、紹興一帶,目睹了戰亂帶給人民的巨大苦難,對張士誠的地方割據政權愈加失去了信心。因而他無法找到能夠安身立命的入仕之途,仍然只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個過客。“羈旅”,即是此意。一個“猶”字,將由此而帶來的遺憾凸現而出。
中間五句,用前人之典,極寫內心的矛盾與困惑。先用三國時人陳登之故事。據《三國志·魏書》本傳所載,陳登字元龍,身為湖海之士,多豪氣,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名重天下。一日,只知求田問舍、言無可采的許汜去見他,他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臥,使許汜臥下床,以示對許汜的不屑與嘲笑。高啟用此,表示自己的志趣氣概與元龍相同。不過要嗤笑那些碌碌無為、只知經營個人安樂窩的世俗之徒是容易的(這也正是上片“羞比紛紛兒女”之意);但走陳元龍那樣的入世之路,又恐怕辜負了自由自在的鄉間隱居生活。“故園雞黍”,兼用《論語·微子》“(荷筿丈人)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典實和孟浩然《過故人莊》詩意,突出了田園生活的美好安逸。因而,是面對“笛里關山”,還是面對“樽前日月”, 詞人處于兩難境地,內心充滿了苦悶,只得“回首空凝佇”。此處“笛里關山”,用陸游《關山月》“笛里誰知壯士心”詩意,指關心國事、憂國憂民、干一番大事業的心意;“樽前日月”,則指安居林下、飲酒自樂的生活。
結拍二句,收結全詞,自慰自勉。詞人經薛相士一番言語的觸動,而念時光飛逝,一事無成,不禁黯然神傷,潸然淚下。然而身具豪氣的詞人終究比較灑脫,年紀也畢竟還輕,對未來仍抱著莫大的期待,因而用否定的語氣自我慰藉:“吾今未老,不須清淚如雨。”這樣,與上片的“壯志平生”相呼應,在傷感中依然洋溢著一股自勉向上的雄奇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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