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園風細，桃花浪暖，競喜羽遷鱗化

一枕清宵好夢，可惜被、鄰雞喚覺。匆匆策馬登途，滿目淡煙衰草。前驅風觸鳴珂，過霜林、漸覺驚棲鳥。冒征塵遠況，自古凄涼長安道。行行又歷孤村，楚天闊、望中未曉。

念勞生，惜芳年壯歲，離多歡少。嘆斷梗難停，暮云漸杳。但黯黯魂消，寸腸憑誰表。恁驅驅、何時是了。又爭似、卻返瑤京，重買千金笑。

——《輪臺子》

1034年，宋仁宗景祐元年，劉太后去世，仁宗皇帝趙禎親政。起用曾奏請太后還政遭貶的名臣范仲淹、宋綬等人，于時“中外大悅”，頗有改弦更張、刷新政局的氣象。

宋仁宗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恩科，并且頒詔曉諭天下，放寬對往屆落榜考生要求。

景祐元年開科舉取士，不但擴大了進士及諸科的名額，而且特開“恩科”，就是對歷年來于舉場沉淪失意的士人，對他們格外放寬尺度。為新政進一步延攬人才，收取人心。

《資治通鑒長編》記載景祐元年正月癸未的仁宗詔書說：“朕念士向學益蕃，而取人之路尚狹，或棲遲田里，白首而不得進。其令南省就試進士、諸科，十取其二。進士五舉年五十，諸科六舉年六十；嘗經殿試，進士三舉，諸科五舉；及嘗預先朝御試，雖試文不合格，毋輒黜，皆以名聞。”

這樣寬大的“恩科”，在宋代也是破例的，可以說是宋仁宗趙禎親政后的一個懷柔推恩之舉。

在外漂泊了十年的柳永正在楚地鄂州漫游，得知朝廷新政后大喜。當晚睡覺時，他就做了一個金榜題名、高中進士的好夢?？上s被鄰家的報曉晨雞給擾攪了。不過，他倒沒再耽擱時間，起床后匆匆用過早飯就策馬踏上歸程。

一路上滿眼淡煙蓑草，林間霜跡猶在，馬蹄聲驚醒了林中的棲鳥。過了一村又一村，眼前一片遼闊楚天，天還沒有大亮。

他一邊趕路，一邊內心感嘆：可惜他年輕時一直到處奔波，離多歡少，如斷梗碎萍，漂泊無依。心中愁緒無人可表。只恨這漫漫長途何時是盡頭。如今倒是有機會重返繁華京城，再過那千金買笑、弦歌不絕的快樂日子了。也許柳永隱隱地覺得，這一次重返京城趕考應該是自己這一生中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機會，他決定再作最后一搏。

為了保險起見，他將自己的本名“柳三變”改名為“柳永”，字也由“景莊”改成了“耆卿”。這一次，老天終于開眼了。他果然高中進士。次兄柳三接也在當年登第，兄弟同榜。柳永為張唐卿榜三甲進士，賜同進士出身。按宋制第三甲為初等幕職官，柳永為三甲，授睦州（今浙江淳安、建德一帶）團練推官，從八品。

柳氏一門三兄弟都進士及第了。據宋翔鳳《樂府余論》記載：“耆卿蹉跎于仁宗朝，及第已老?！?/p>

柳永中進士后赴瓊林宴，陶醉在喜悅之中，一首《柳初新》脫口而出：

東郊向曉星杓亞。報帝里、春來也。柳抬煙眼，花勻露臉，漸覺綠嬌紅姹。妝點層臺芳榭。運神功、丹青無價。

別有堯階試罷。新郎君、成行如畫。杏園風細，桃花浪暖，競喜羽遷鱗化。遍九陌、相將游冶。驟香塵、寶鞍驕馬。

——《柳初新》

拂曉時分，京城東郊出現了醒目的北斗七星，它仿佛在告訴京城里的人們春天來了。

柳樹已經吐出了新綠，花朵噙著清晨的露珠迎風綻放，整個大地因春天的到來而姹紫嫣紅，到處生機勃勃。春天里花草樹木郁郁蔥蔥，把層樓臺榭裝點得分外美麗迷人。大自然的鬼斧神功，創造了如絢爛多彩，充滿生機的美好畫卷。

“東郊向曉星杓亞”，北斗星星柄低垂，是初春時的星象，但一句“報帝里、春來也”，卻使得這一自然現象仿佛有了生命，告訴京城中的人們：春天來了。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氣。清晨，柳樹在蒙蒙的霧氣中張開芽眼，美麗的花朵以露水勻臉。隨著時間推移，太陽升起了，霧氣散去了，這時候再看一看春柳、春花，更覺綠得嬌媚，紅得艷麗。綠柳紅花將層層臺榭裝點得更加美麗。讓人不由得發出了“運神功、丹青無價”的感嘆。

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描寫春景是為傳達內心的喜悅之情。新科進士們游覽京郊御花園，魚貫成行俊美如畫。杏花園里微風習習，桃花浪暖，這些舉子們如鯉魚躍入龍門一步登天。他們游完了杏園又結伴游覽京城。騎著雕鞍駿馬在京城飛馳，身后塵土飛揚。

宋代進士地位甚高，獲高第者往往外遷迅速，仕途無量，故云“競喜羽遷鱗化。”“羽遷鱗化”是一句道家用語，指修煉到一定程度后人的肉體能夠發生變化，跳出生死輪回，是謂羽化登仙，“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這里指白衣士子中榜題名后，就晉身朝廷官員行列，如同羽化成仙一般。

景祐元年春登第后，柳永被朝廷委任到睦州推官。這一年，柳永整整五十歲了；這一年，比他小七歲的晏殊都已經干過一任副宰相了；這一年，比他小十四歲的宋祁也已是工部員外郎了；甚至就連比他小著二十多歲的歐陽修，這一年也當上了館閣?？钡木┕伲ū彼蔚木┕俸偷胤焦俚拇霾顒e巨大）。

盡管這幸福來得有點兒遲，但畢竟也算達成了一個讀書人畢生最大的愿望。在柳永的內心深處，功名情結其實一直揮之不去。從二十歲應考到五十歲考中進士，這三十多年中，他從未放棄過對功名的追求，沒有放過任何一次可能出仕的機會，可見其用世之心。

畫鼓喧街，蘭燈滿市，皎月初照嚴城。清都絳闕夜景，風傳銀箭，露叆金莖，巷陌縱橫。過平康款轡，緩聽歌聲。鳳燭熒熒。那人家、未掩香屏。

向羅綺叢中，認得依稀舊日，雅態輕盈。嬌波艷冶，巧笑依然，有意相迎。墻頭馬上，漫遲留、難寫深誠。又豈知、名宦拘檢，年來減盡風情。

——《長相思》

畫鼓聲響徹京城中的街道，華貴的蘭燈掛滿了里市。明月剛剛升起來，映照著守備森嚴的城池。在這如同天都宮闕的夜景里，風中傳來了銀漏滴落聲，露盤盛滿了露水，街道縱橫交錯。路過風流藪澤的平康，放松韁繩，輕松聽著不時傳來的歌聲。彩鳳形的燭燈光芒閃爍，那戶人家沒有關上華美屏風。

面對眾多佳麗，記得其中一位仿佛是往日的舊歡，她的體態優美纖柔，目光嫵媚可愛，容貌艷麗妖冶，帶著依然如當年的美好微笑和愛慕的情誼前來相迎。墻頭馬上遙遙傾訴愛慕之情，久久停留難以傾吐真情厚意。又哪里知道，居官而名聲顯赫的人行為檢束，近年以來內心的情愛漸已衰竭。

這是柳永已有功名在身時的情形。這個時候，當他騎著馬路過年輕時曾經深深流連的巷陌時，見到了舊時相識的歌女：“那人家、未掩香屏。”面對帶著前來相迎的舊歡，柳永心里卻暗暗嘆息：“墻頭馬上，漫遲留、難寫深誠?！币馑际牵何抑荒芎湍阍趬︻^馬上略作停留，難以多表心中的愛意。詞人還感嘆道：“又豈知、名宦拘檢，年來減盡風情。”你又哪里知道，居官而名聲顯赫的人行為頗受拘檢，很久以來我已經沒那么浪漫多情了。

這首詞里，這位京城歌女也令人似曾相識：“向羅綺叢中，認得依稀舊日，雅態輕盈。嬌波艷冶，巧笑依然，有意相迎。”“雅態輕盈”四字又暗示是那位“雅態妍姿”、“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的蟲娘。詞意之中似已不復當年的親密和纏綿，透出了已成名宦的詞人一絲疏遠和某些難言之隱。

人情冷暖在詞中也隱隱透了出來。當柳永回到士人名宦的身份中時，脫不盡風塵陰影的蟲娘便與他漸行漸遠了。當年那個溫柔多情的浪子已經不復存在了。也許這位才子詞人內心深處，大概始終對她存有一份無言的眷戀，總有一處柔軟的角落為她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