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村《桃葉歌》

龍山山下茱萸節，泉響琤淙流不竭。

但洗鉛華不洗愁，形影空譚照離別。

離別沉吟幾回顧，游絲夢斷花枝悟。

翻笑行人怨落花，從前總被春風誤。

金粟堆邊烏鵲橋，玉娘湖上蘼蕪路。

油壁香車此地游，誰知即是西陵墓。

烏桕霜來映夕曛，錦城如錦葬文君。

紅樓歷亂燕支雨，繡嶺迷離石鏡云。

絳樹草埋銅雀硯，綠翹泥涴郁金裙。

居然設色迂倪畫，點出生香蘇小墳。

相逢盡說東風柳，燕子樓高人在否？

枉拋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隨復何有？

獨有瀟湘九畹蘭，幽香妙結同心友。

十色箋翻貝葉文，五條弦拂銀鉤手。

生死旃檀祗樹林，青蓮舌在知難朽。

良常高館隔云山，記得斑騅嫁阿環。

薄命只應同入道，傷心少婦出蕭關。

紫臺一去魂何在，青鳥孤飛信不還。

莫唱當時渡江曲，桃根桃葉向誰攀？

這一段感情叫人無法釋懷，也許吳梅村至死也沒能真正釋懷。這一生他忙著許多事情，功名，文名，逃避，爭取，理想，現實，他一直是個敏感卻軟弱的男人，結果到頭來手忙腳亂的，什么都沒真正得到過，而失去的卻早已無法挽回了。

這一天，冷雨泠泠，他獨自走到她的墳前。那些年輕的時候不敢想的，不敢說的，現在已經可以拋卻所有的束縛說出來。他已經很老很老了，他的一生經歷過兩個朝代，前朝大明已經徹底如死灰，再也沒有反清復明的希望了，于是他紆尊降貴地俯身事清，誰知道最后投降清朝的人那么多，偏生大家愛揪著他的小辮子不放，他在清朝即使當了個官也一直內心不安，惶惶不可終日。最后還是辭去了官職，用他的晚年來懺悔自己的變節行為。盡管在他心里，那個搖搖擺擺的昏聵的晚明朝廷實在沒有什么值得留戀和忠心的，但是他還是不得不屈從于世俗的眼光，他一直就是這么一個活在世俗眼光里的人。

他這一生也經歷過一些女人，其中有她。她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那一個，或者說，他曾經以為她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過客，但是當他老了，她長眠于地下，他回想起她曾經給予他的愛情和期待，這僅有的一點溫暖已經成為他這一生為數不多的真實之一了。思君即愴然，他想著想著，竟然老淚縱橫。

他對著她的墳墓，開始緩緩地回顧著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茱萸節，山泉水還是這樣叮叮咚咚流逝著，仿佛時光一樣。可惜的是，時光之水只能洗凈鉛華，只能將青絲洗成霜雪，卻不能夠洗掉我的哀愁，我一個人站在泉邊，形單影只，泉水無情地照出了我們的離別。自從離別后，我就時常回想，回想這一切，夢如游絲一般輕易斷去了，翻笑行人埋怨春風誤了落花。往事一幕幕重現，那些曾經以為早已忘掉的場景，如今又輕易地被想起，金栗堆邊的烏鵲橋，玉娘湖上，蘼蕪路，我坐著油壁車到處游覽，誰曉得這里竟然就到了西陵墓地了呢。

深秋的霜雪映著夕陽，一切如此冷清而又肅穆，錦城之下埋葬著這個時代最難得的才女——卞玉京。這一番戰亂過去，許多陳年往事都化作了煙塵，回首一看，一切都顯得迷茫而遙遠，仿若鏡花水月一般。柳如是君不在了，馬香蘭君，董小宛君，那些紅顏都隨著戰亂而凋零，現在又如何能尋著芳蹤呢？那些命薄紅顏都入了同道，傷心少婦卻只身出家了，這一去就杳無行蹤，再無消息。別再提當年你給我唱的那支渡江曲了，世事凋零，桃根桃葉又該向誰攀去呢？

他遇見她的時候是一見傾心的。卞玉京不是一個慣染風塵的女子，史料上都說卞玉京生性有些淡漠，不愛交際，她只有跟熟人才口若懸河，不左右逢源，也不笑顏如花，這對于一個妓女來說是難得的，因而也顯得很獨特。她就那樣帶著清冷的氣質站著，宛如一株梅花，于是他想起了那句俗語：“酒壚尋卞賽，花底出陳圓”，傳言說這兩個女子堪稱絕色，可見所言非虛。幾次你來我往下來，卞玉京已經對吳梅村芳心暗許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會察言觀色的姑娘，也不是一個欲拒還迎的姑娘，她學不會逢場作戲，也學不會委婉，她就是這么一個直來直往的人，所以那一次，她從他的眼底看出了情意，便問，你要娶我嗎？

我想當時吳梅村心里一定響起了一個大炸雷，娶一個妓女，他自問還沒有到錢謙益那種風流的地步，那種大風流之事，必須要大風流之人才能做得出來，他自認還是遜了一籌。何況，他聽聞崇禎帝的寵妃田氏的哥哥田畹最近來金陵為皇帝選妃，已看中陳圓圓與卞賽等。吳在權勢赫赫的國舅前膽怯了，只在卞賽的寓所吹了幾首曲子便凄然離去。另外，一些學者的正式研究卻得出兩個不同的原因：一、吳偉業不敢接受卞玉京是因為當時朝廷規定官員不得在就任地娶當地姬妾；二、吳偉業中崇禎四年榜眼之后，崇禎皇帝賜假令其回鄉成婚，吳不想為一個風塵女子而破壞了這個光榮的“賜婚”。大約一年后，明朝滅亡。

不知道吳梅村當時聽聞明朝覆滅，崇禎自縊的消息心里作何感想，畢竟家國早已不是理想中的家國，而佳人，卻葬送在這往事不堪回首的朝廷里了。兵荒馬亂，妓女們和復社幾社的人都經歷了破敗凋零的命運，很多文人的理想都丟失在這亂世里，錢謙益失節了，陳子龍避無可避，跳水殉國。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因此當吳梅村再次想起卞玉京的時候，又是一番滋味。

一年后，他在柳如是的撮合下，幾乎就要與卞玉京相見，無奈卞玉京臨時反悔了，給他留了封信，說，下次再說吧。我們現在已經無法去猜當時卞玉京的拒絕是因為什么？是近鄉情更怯的惶恐吧？又或者有一點點責怪，畢竟當年他辜負了她的坦白直率。

然而，在天地變色的時候，還有什么值得執著？就像傾城之戀里的范柳原和白流蘇，在戰火中，他們彼此相依為命，那些些不專心、不夠深愛，又算得了什么呢？畢竟在這炮火之后，他們是殘存的生命，是該惺惺惜惺惺，忘卻之前的恩怨，重新開始的吧。

被拒絕了之后，吳梅村很是傷感，寫下了四首詩送給她。

白門楊柳好藏鴉，誰道扁舟蕩槳斜。

金屋云深吾谷樹，玉杯春暖尚湖花。

見來學避低團扇，近處疑嗔響鈿車。

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驄容易別盧家。（其一）

油壁迎來是舊游，尊前不出背花愁。

緣知薄幸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

故向閑人偷玉箸，浪傳好語到銀鉤。

五陵年少催歸去，隔斷紅墻十二樓。（其二）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卷簾徒悵望，夢來褍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憐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其三）

長向東風問畫蘭，玉人微嘆倚闌干。

乍拋錦瑟描難就，小疊瓊箋墨未干。

弱葉懶舒添午倦，嫩芽嬌染怯春寒。

書成粉箑憑誰寄，多恐蕭郎不忍看。（其四）

他不是不懂她，一句“緣知薄幸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已經把彼此的心意寫盡了，也可見吳梅村面對卞玉京的“吃定她”，可不是么，他一語道破她的心意，“如果你對我無情，此刻見了我應該恨我才對，我知道，你不見我，正是因為對我還很有感情啊！”那個看起來硬如鋼鐵的女子，敏如琴弦的一面一旦被一個男人吃定，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誰讓她就是這么執著認真呢。

果然隔了幾個月，卞玉京和他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重逢了，她看著他，有一種歷盡艱辛劫后余生的愴然和感恩，他看著她，有一種世事變換總算有個東西沒變的感慨。她還是愛他的，而且不是愛那么一點點。她為他彈起了曲子，正是用他寫給她的詞譜成的。他一聽肯定更加得意了，可以想象，在沒有見面的這三個月里，她是如何嘔心瀝血地譜曲，把這些年的愴然和變故寫進來，只為了向他傾訴。

說完了，琴弦冷冷掛斷。她終于把他們之間的感情做了一個清算，金戈鐵馬里，兒女情長本來就顯得脆弱和奢侈。他們早已身心俱疲，隔在他們彼此之間的是歲月的洪流和永遠都無法遺忘的戰爭、國破家亡、異族侵略。他們只能互道珍重，再各自默默離去。后來吳梅村還是做了清朝的官，卞玉京嫁給了一個老諸侯，后來他們倆又都不約而同地后悔了一時的選擇，吳梅村又辭官回來清修修訂古書，并且很是后悔做了清朝的官；而卞玉京一年后就把自己貌美的侍女留給諸侯，自己則去寺廟里做了女道士。在寺廟里，她長齋繡佛，持課誦經戒律甚嚴。為報鄭氏之恩，用三年時間為鄭氏刺舌血書《法華經》。如此十年，然后去世了。

過了很多年，那個猶猶豫豫總是跟她擦肩而過的男人來祭拜她，他這一輩子就沒有順順當當破釜沉舟地做過一件事，哪怕一件事，他一向寒素謹慎，缺乏大氣，這在一年以后的甲申國變中同樣有所表現。當崇禎自縊煤山的消息傳來，梅村號慟欲自縊，但終因瞻顧家眷而放棄；當友人王翰痛憤出家，并與梅村相約入山時，梅村亦以牽連骨肉而未果。他總以為自己什么都不該拋棄，他的家人，他的父母，他的前途，但是滄海桑田，什么功名利祿，在命如草芥的改朝換代中顯得那么的脆弱，他到死的時候除了一身的悔恨和污名，什么也沒有得到。包括那個曾經全身心愛她的女人。

也許在這個時候，他對她的不僅是什么膚淺的愛或恨，還有對他這一生經歷的種種的欷歔，她畢竟見證過他的猶豫、懦弱和失去，也親自用離別對他進行了懲罰，現在她當然有權利欣賞他的懺悔。

同樣的場景，也發生在《朗讀者》的末尾。最后已經年紀很大的拉爾夫·費恩斯帶著他的女兒來到漢娜的墓前，長長的往事被拖出來，也是一個她愛著他，卻被他的懦弱和偏見所阻隔的故事，最后她老了，滿懷著對他的愛和欷歔自縊在房梁上，她愛的那個孩子最終還是沒有想要理解她。即使是愛情，也阻擋不了他對她的偏見，但是政治上的風向總是會被時間澄清，而他遲早會面對這一切，這一生，他為了他所不能夠理解的正義，為了自己的懦弱和自私所付出的代價和內疚。

幸好，幸好，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可以懺悔，還好，他在看透徹的時候還有一方墓地可以傾訴，可以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