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

【評說】

此詞又或云周美成作，但竊以為“勸君”一句，已不似周美成心力，此種憂郁之氣質，亦殊不類周美成，何況憂郁之外，更有一種灑脫，一種苦痛。前人頗關注此作，如陳廷焯《詞則·別調集》卷二云：“凄涼怨慕，言為心聲。”俞平伯《清真詞釋》云：“此詞一氣呵成，空靈完整，對句極自然……下片偶句，新生與蕉萃合參，極醒豁又極蘊藉。結句輕輕即收，不墮入議論惡道，與上片之結，并其微婉。正類二王妙楷，中鋒直下，如癡凍蠅也。”此詞感慨深沉，含蓄蘊藉，通篇寫來，一片心聲，而總歸于一種悲苦之意味。上片“樓上”句，極空間之上下限也，以眼界之無礙而形心靈之脆弱，景色雖然大好，而身形靈魂卻無法擺脫。“樓前”句，又與“樓上”形成微妙之思辨色彩，以“芳草”映襯憂愁之無極，更以“天涯”之一漫渺意象出之，而極空間之遠近。上下之不可極，故轉為遠近，遠近之不可極，故又轉為上下之限度，“勸君莫上最高梯”是也。愈上則益傷心，而終不得其所欲之結果，徒然傷心憂愁也。反反復復，情感動宕。“最高梯”一語，以高度彰顯無奈，雖然處乎最高之位置，亦不能如何，過來人之口吻，何等凄楚。王之渙《登鸛雀樓》詩“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之句，乃盛唐最強音之又一跡象，非盛唐人不能為之，而大聲鏜鞳，若其他之時代，則鮮有之，如蘇東坡《水調歌頭》之“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袁寒云《七律·乙卯秋，偕雪姬游頤和園，泛舟昆池，循御溝出，夕止玉泉精舍》之“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及李易安此詞所言，皆無盛唐之音之魄力，而見為主體之弱質，誠然可嘆也！

下片寫眼前生機，“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兩句流水對，自然成趣，乃人世間極美之情境意象，亦皆由漫渺無極之時空回歸人世間之觸然眼前之景，仿佛夢中醒來，無力解脫，而仍有在人世間之嘆，不知當以喜之，當以憂之也。“堂下竹”渾然一片生機，而“落花”句則尤見情趣，人間春日如此，何其難得，然其情感，則仍悲傷無限，所謂“忍聽林表杜鵑啼”，兀然以此悲傷之情景作結，相形迥矣。不忍聽，亦不得不聽，乃是心中本有可聽可入之理之境，凄涼滋味，反復回宕，而意態則收斂而之自我之內心，天地雖大，不能為其分擔一毫，慘然一語，此時已是無聲勝有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