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嬌·春情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欄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評說】

通篇皆是貴婦人閑愁姿態，偏作得如許灑脫也！“寵柳嬌花”雖不見奇，亦甚新人耳目，黃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謂之“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謂之“新麗之甚”。“險韻詩”、“扶頭酒”之類，皆消閑風味。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卷四評此作云：“真聲也。不效顰于漢魏，不學步于盛唐，應情而發，能通于人。有首尾。‘寵柳嬌花’，又是易安奇句。后人竊其影，似猶驚目。”正是，李易安出人處不在一偶，屢屢而使人驚奇，則非超卓之才情不辦也。毛先舒《詩辨坻》卷四云：“詞家刻意、俊語、濃色，此三者皆作者神明，然須有淺淡處、平處，忽著一二乃佳耳。如美成《秋思》，一敘景物已足，乃出‘醉頭扶起寒怯’，便動人工妙。李易安《春情》,‘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說》全句，渾妙。嘗論詞貴開拓，不欲沾滯，忽悲忽喜，乍近乍遠，所為妙耳。如游樂詞，須微著愁思，方不癡肥。李《春情》詞本閨怨，結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爾開拓，不但不為題束，并不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覺耳。”避重就輕，左右映襯，忽出奇筆，視之而平常，然往往未經人道，所以為佳耳。除“險韻”數語猶見作態然出色外，其他處便如早餐之時，一家人圍定，主婦上飯，似無心之間將似不要緊事一一如家常道來，聞之細審而有味，其是之謂歟！所謂別樣出色，正見當行也！許昂霄《詞綜偶評》云：“此詞造語固為奇俊，然未免有句無章。舊人不加評駁，殆以其婦人恕之耶？”真非識者，此作一一道來，層層遞進，章法渾然天成，“有句無章”，成何言哉，欲罪易安，亦當用心用力，似此仿佛不當，贊者幾何？而黃蓼園《蓼園詞選》云：“只寫心緒落寞，遇寒食更難遣耳。陡然而起，便爾深邃。至前闋云‘重門須閉’，后闋云‘不許不起’，一開一合，情各戛戛生新。起處雨，結句晴，局法渾成。”彼許氏亦嘗知章法邪？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詞人好作精艷語。如左與言之‘滴粉搓酥’，姜白石之‘柳怯云松’，李易安之‘綠肥紅瘦’、‘寵柳嬌花’等類，造句雖工，然非大雅。”略是，然“綠肥紅瘦”不在此列也；若“寵柳嬌花”，則略帶作態。陳亦峰持論，往往貌褒而實貶，如《云韶集》云：“李易安詞，風神氣格，冠絕一時，直欲與白石老仙相鼓吹。婦人能詞者，代有其人，未有如易安之空絕前后者。”與姜白石為比，姜白石雅詞極為士人之守舊者所喜，至清尤盛，李易安如何堪得？然以實揆之，則姜白石殊不如李易安之能為本色境界也。陳亦峰雖贊李易安，然不過狹其范圍，而較之于女子之中，故《白雨齋詞話》云：“兩宋詞家，各有獨至處，流派雖分，本原則一。惟方外之葛長庚，閨中之李易安，別于周、秦、姜、史、蘇、辛外，獨樹一幟，而亦無害其為佳，可謂難矣。然畢竟不及諸賢之深厚，終是托根淺也。”葛氏自不能與李易安并肩，即所舉大家，史亦不如，其他人參差不齊皆有所長，若列古今詞中三甲，則辛、蘇、李易安各占一席，他人何與焉！徐士俊眉批王世貞《論詩馀》（《古今詞統》附載）有云：“余謂正宗易安第一，旁宗幼安第一。二安之外，無首席矣。”論頗是，而正可見李易安詞之成就，然以稼軒為旁宗，卻不過是婉約為詞之本色之舊調耳。唐圭璋先生云：“此首寫心緒之落寞，語淺情深。‘蕭條’兩句，言風雨閉門；‘寵柳’兩句，言天氣惱人，四句以景起。‘險韻’兩句，言詩酒消遣；‘征鴻’兩句，言心事難寄，四句以情承。換頭，寫樓高寒重，玉闌懶倚。‘被冷’兩句，言懶起而不得不起。‘不許’一句，頗婉妙。‘清露’兩句，用《世說》，點明外界春色，抒欲圖自遣之意。末兩句宕開，語似興會，意乃傷極。蓋春意雖盛，無如人心悲傷，欲游終懶，天不晴自不能游，實則即晴亦未必果游，李氏《武陵春》云‘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亦與此同意；其下續云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亦是打算一游，而終懶游也。”“意乃傷極”、“人心悲傷”云云，皆離題遠矣。黃墨谷《重輯李清照集》云此詞當作于宣和二年（1121年），時趙明誠知萊州，李易安在青州，寫之以寄明誠。然則其時二人雖未能長聚，而生活氛圍則非憂傷，一若后之《聲聲慢》諸篇，明誠既歿而后之境。觀此篇語氣，不過為相隔之清愁而非深度之憂傷，更無論“傷極”，無論“悲”也，故出語雖著閑愁清怨，程度卻輕，不過良人遠隔，時時思念，百無聊賴，寄慰閑愁。百無聊賴，故尋種種事以為寄托，遂有“險韻詩”、“扶頭酒”之類，更用其心于“寵柳嬌花”之類之上，無非此意味也。下闋純是女子慵懶姿態，動春游之念，而“斜風細雨”大好，清晨一覺，隨口而出“試看今日晴未？”不過為慣性思維使然，晴則或當出游，亦實為寄，故“實則即晴亦未必果游”，且與《武陵春》相比，則失卻此作本意矣。文字鍛煉而琢磨，用語輕巧而清閑慵懶，正所謂貴夫人姿態，自有一番風味能動人也。王士禎有和作云：“疏風嫩雨，正撩人時節，屠蘇深閉。幾日園林春漸老，偏是鶯聲花氣。紅友尊殘，青奴夢醒，寂寞渾無味。關山萬里，飄搖尺素誰寄？香閣曲曲回欄，殘朱零落，都為傷春倚。厭說鴛鴦還帶闕，繡被朝朝孤起。額淺鴉黃，眉銷螺碧，亸盡相思意。春來情思，小姑將次知未？”此等作，讀李易安作后再讀之，便如雞肋，而味同嚼蠟也。又彭孫遹和作云：“深閨岑寂，見朱扉曲曲，銅龍雙閉。坐覺春陰寒尚峭，不斷氤氳爐氣。遠岫低云，濃花著雨，可是伊風味。紅箋小迭，此情何處相寄。朝暮鎮是無聊，湘娥淚濕，空向花枝倚。病里腰肢慵似柳，盡日三眠三起。芍藥欄前，清和時候，約訴纏綿意。眼看春將盡，那人應是歸未？”與士禎作亦在伯仲之間，而稍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