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李清照紀念堂記

己丑年三月初九日，春暖乍回，群芳正飛。徘徊室內，則其或有悶，而意興蕩漾，端不可止，因趣李清照紀念堂一游，踐昔想也。去歲作《李清照〈漱玉詞〉評說》一書，唯念其人尚在濟南，故欲有所觀瞻流連，倘或能以作文附后，親踐風流，亦自佳也。自秋及冬，稍無片刻暇時，春來天又寒甚，唯閉置室中，悶悶度日，花雖有開者，然無麗日當空，余終不樂出也。今花開漸盛而天日嬌好，若不為之游，是真辜負好時光矣！既出南門，因念多日未唔侯井天先生，故順道先至其家，閑談一時許，仍互訴近況，且告之以將去河南謀生之意。先生囑我離別前多來相見，蓋八十有五矣，年歲已高，時日無多也。既別，頗感傷其語，一路慨嘆者久之。前每至亦有語相似，聞之未若今之感傷也，其緣余之將去濟南者乎。至趵突泉公園，尋易安舊居所在，至西側空曠處，坐未移時而成一律，以贈先生焉：“慷慨全覺世已非，人間何勝又翠微。思多轉更迷大義，別后應傷是久違。只眼猶能觀盛世，一身剩欲付劫灰。紅塵誰解情無那，遍地芬芳花亂飛。”只眼，雙關也。先生晚年奔波，為注聶詩也，不幸遭遇車禍，后僅一目能視。先生于聶詩居功至偉，今典之注解必將獨步千古，其搜集遺篇，亦最全完，以此二事，世咸譽為當代墨子云。是日游人甚眾，余展紙而書此詩之草，頗有觀者。既竟，乃自易安舊居西門入，循右而行，則假山在院東南門入處，其山門如拱，上書“云階月地”，拾級而上，迎面亭額書“遠岫出云”，其背面北者，則書“淡月亭”，是此亭之名目者矣。山上叢竹蔚郁，而亭上有風，水聲濺濺然，自北而下，周圍置景佳甚，層次結構，皆具匠心，群兒嬉戲水上，無不自得其樂。水岸垂柳鵝黃已老，弱絲幾點水面。水過中庭曲折西向，過西側之回廊而沒。諸色魚游于水中，曾不知人間繁華何若，亦不諳人世歡欣悲憂，但拘于一隅之水，或睹過客之紛紛耳。自假山下，入于亭右之回廊，穿廊而出而過水石，即至中庭，堂額書“清芬蘊藉”，聯云“云霧潤蒸華不注，波濤聲震大名湖”，元趙松雪《趵突泉》詩也，華不注古為濟南第一名山，古時四圍多水，今山下荒蕪，不堪入眼矣。入室，正堂懸易安畫幅，作捧書狀，身后落花滿地，在芭蕉葉下，曲闌之外，畫末書郭沫若君聯：“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柳深處；漱玉集中，金石錄里，文采有后主遺風。”文采風流則是，遺風卻未必耳。其右陳古鏡若干，如宋之字款鏡、花卉鏡、葵邊鏡、景屏人物鏡、吉祥有魚鏡、富貴吉祥鏡、手持花紋鏡、花紋飾鏡，唐之無花銅鏡，漢之手捧小銅鏡、畫鏡，又有宋之蓮花平底碗、白瓷小缶、白瓷直口缶，又有字畫若干，皆書易安詞或情景易安者也。出室，其東院為“靜治堂”，聯云“濟南泉水洛下園林間氣英華鐘韻語，故國前塵歸來夢影偏安文獻讓遺嫠”，堂前階四，有白梨半抱許生第二階中，正爛漫花時。堂中設蠟像人物情景三，東堂設一，依次為“父母教誨”、“詩壇綻秀”、“志同道合”、“流寓江南”，“志同道合”一組明誠坐案前，易安在側捧書若有所思，一侍女奉茶湯欲前。由堂右回廊前行則至“漱玉堂”，李清照紀念堂正院也，廊間皆石刻易安詞作，黑石為底，青碧為書，秀雅之甚。其聯，則亦“大明湖畔”也，郭沫若君所書。入正堂中，則易安白塑當面，其背之墻書郭沫若詩：“一代詞人有舊居，半生漂泊憾何如。冷清今日成轟烈，傳誦千秋是著書。”后半生境遇凄涼固爾，聲名自未冷清也。像左墻上書“生當作人杰”詩，配圖之以浙江金華李清照紀念堂、章丘李清照園、濟南易安舊居。其下，則陳易安詞諸版本及研究著作若干。出至院中，東亭為“品翠軒”，聯云：“清音萬代名泉漱玉，獨步千秋居士易安”，西亭為“溪亭”，聯云：“梁燕語多終日在，薔薇風細一簾香”。南面即正門，立一屏，背書“傳誦千秋”，正面書“一代詞人”，正門額“李清照紀念堂”，皆郭沫若書。門前過道，即漱玉泉，泉南有水塘甚大，塘西不遠處即趵突泉也。出，日色過午矣。

流連之時，乃遂有思曰：易安以士大夫之顯貴家世，而濡染詩書清流于富貴之中；蘊絕代無兩千古僅見之風華才性，而配顯貴之家所出之夫婿，又能治學名垂青史，為官而有其聲。其為生也，亦可謂完美而足愜意者矣。然天不能盡如人意，乃令其無嗣；又遭遇家國巨變，流離失所，且緣政治原因而遭陷害，晚景凄涼。今日觀之，殆所謂以古人之悲苦而成就其文采之美，是今人之幸，亦即易安之幸也。吾齊以產易安而幸，然我心則寧可當時易安具尋常之幸福，而不必有如是之遭遇也。易安附身統治階層，屬貴族之勢力集團，親戚多顯貴者，茍非遭家國巨變，則其作之思想境界、精神境界未能如是，亦可知也。即以遭遇言之，則其思想境界、精神境界僅在形而上學之范圍，是其人格境界使然，而未能有作為于世俗民生，與辛稼軒努力有為于逆境而不論其身心聲名之何若之境界不可同日而語，此是當然，然我輩又未必非以此種之境界而責之一不幸而晚年流離失所之婦人也。以易安詞作之成就論之，則其高明處力多在于作者才情之佳美而能發揮至于一定之極限，故所謂愛國思想之類，皆非其詞之佳處所在，即為有得，亦不能出類拔萃也。以是言之，則易安詞作之思想境界、精神境界皆未能出于其一己之境界而外，又可必然也。易安純以其個體之才情之美而發揮至于一定之極限，燦然于當時男性詞家之林，已具一種別致之風神姿態，況其又能發揮其人之性情、女子之個性及活潑爛漫而至于一定之極限，發揮詞體之體性特長而至于一定之極限，發揮鍛煉辭語、情思之微妙而美至于一定之極限，使“易安體”在宋代即已呈現為一種具鮮明個性個體特色之詞體，在當日不遠即有人效仿之，可謂不世之殊遇也。唯其不以世俗之色彩為核心，而又能如上述者，故其詞雖淺而活潑有姿致，雖無深意而有無限之深情，其能動人至深而感覺特美，亦屬必然也。況濟南一地，名勝眾多，以今日之建構觀之，則趵突泉為最勝，泉園林石、亭臺樓閣之美，冠絕中土，雖頤和園為不足道，李易安紀念堂在內且經營頗佳，一人緣文學而享尊榮如此，亦可謂盡矣，人生在世，夫復何求哉！

己丑三月十日于滄海（永森）記于濟南之我見青山多嫵媚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