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重晚晴——談李商隱《晚晴》
韓式朋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干后,歸飛體更輕。
唐宣宗大中元年(847),李商隱受桂管觀察使之辟,南下桂州(今廣西桂林市),入幕為掌書記。正是初夏時節,詩人在寓所寫下這首名篇。
首聯一開頭說“深居”,這里強調了“深”。初到桂幕,由于深居簡出,獨自從高處俯看,因而對初夏之“清”,也就是清爽明朗,有特別的感受。僅十個字,就把地點、時令自然地點了出來。
頷聯兩句一直被歷代評論家激賞,可似乎都沒有拈出妙處。朱少章《風月堂詩話》說:“李義山《擬老杜詩》云:‘歲月行如此,江湖坐渺然。’真是老杜語也。其他句‘蒼梧應露下,白閣自云深’,‘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之類,置杜集中亦無愧矣。然未似老杜沉涵汪洋,筆力有余也。”其實,就李商隱這兩句來說,既非老杜“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那樣以寫景宏偉壯闊取勝,也不像“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那樣以狀物細致真切見長,而別有一種意義在。
既然前面說“春出夏猶清”,理應對初夏的晚晴作具體描繪。
這里特別寫了“幽草”,一方面可說是實景,詩人先注意到幽暗處的小草;但另一方面,這“幽草”又帶有詩人的個性特征,具有象征性。
李商隱九歲喪父,體弱多病,本來需要親人的溫暖,卻接連受到母喪、岳父病亡、姐丈早逝的打擊,仕途上也并不如意。這又多么酷似孤獨無依的幽草呵!就用字來說,“憐”下得很恰切。“幽草”不只需要一般的愛,而更多希望的是憐愛、憐惜。天意的垂憐,反映出人世間對幽草既懷同情又有擔心和憂慮。久不見陽光的幽草在雨后新晴的陽光下充滿生機。這個景象是十分富有詩意的,而這自然界的“晚晴”難道不包含詩人生命途程上對“晚晴”的希冀嗎?人間對晚晴格外重視、珍惜,和上句“憐”字相對,用一“重”字,也是力透紙背而無斧鑿之痕的。
胡應麟《詩藪》中有這樣一段話:“作詩不過情景二端,如五言律體前起后結,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唐初多于首二句言景,對起止結二句言情,雖豐碩,往往失之繁雜。唐晚則第三四句多作一串,雖流動,往往失之輕獧。”這首詩并沒有按照這個所謂的“通例”,詩中三四二句確實“流動”,但不僅毫無輕俏浮躁之病,反而顯得凝煉穩重、意境高遠,全詩為之生色。
頸聯既寫景又寫情。作者欣賞了雨后新晴之后,高閣遠眺,頗有目窮千里之意。此時又由高而低,視線轉向寓所的小窗。傍晚天晴,殘陽斜照,小窗好像格外明亮。詩人此時情緒樂觀,無論是放眼遠望,還是注目小窗,似乎都能看出前程的某種希望,所以著一“明”字。
五六兩句雖然描寫較為具體,也緊緊圍繞著“晚晴”,卻還沒有為讀者描出一個畫面。到了尾聯,這個畫面終于出來了。這是個很具晚晴特征的畫面,而因為有比“幽草”更富生命力的“越鳥”,更含深意。《古詩十九首》之一《行行重行行》里面有這樣四句:“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李善《文選》注引《韓詩外傳》:“詩曰:‘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這里的“不忘本”,也就是鄉土之思。胡馬依戀北地,越鳥心向南國。動物本能地懷念故土,尚有如此之情,更何況思戀故鄉的游子?“巢干后”三字看似平常,卻是第一次暗示出下雨了,說明這“晚晴”乃是雨后。最后一句“歸飛體更輕”,把越鳥的飛歸作進一步的形容,使這個自然畫面更顯生動,另一方面,也使詩意更加深化。著重說身體輕捷,和詩題“晚晴”扣得很緊。天氣轉晴,飛翔在外的鳥,身體沾濕之處漸漸轉干。雨水散盡,飛翔自然輕便。
“體更輕”又是和“歸飛”直接相關的。鳥兒飛離故巢,天晴以后想到故巢已干,歸飛之心自然更切,覺得回到一個溫暖舒適的家可以消除飛翔的疲勞,得到最好的休憩,這正是“越鳥”唯一的心愿。
李商隱到遠在南方邊地的幕府安身,實出無奈。唐代士大夫一向重視朝官而輕視外任。桂州僻處南荒,府主鄭亞又是個被排擠的人物,李商隱接受鄭亞之聘,只是表示對這個外貶刺史的支持,并不意味著安心幕府生涯。倘若有朝一日能夠得到朝廷信用,北歸一展鴻圖,豈不更是自己的愿望?因此,末尾兩句描出的畫面,不僅給人以美的享受,而且也是意味深長的。
《晚晴》一詩情緒樂觀,格調爽朗,這樣的律體,在李商隱作品中并不多見。作為一首抒情詩,藝術上也有鮮明的特色。從通過景物表達思想感情來說,它具有李商隱很多律詩里體現的融情于景、情景交融的特點。所不同的是,這首五律通過對自然界的深切體驗,和切身的實際感受,從自然、人生中揭示出耐人思索的哲理。此詩標題“晚晴”,警句也正是“人間重晚晴”。“晚晴”是人人感到快慰欣悅的景象。“晚晴”如果用于人世的一種象征,也可把它看成少年乃至中年遭遇不幸的人們對美好未來的追求。人們往往可以從“晚晴”找到某種精神上的安慰,增添忍受困苦、擺脫逆境的力量。人們甚至還能把“晚晴”的象征性意義在生活中進一步擴展開去,用于世間的某種期待。
《唐音癸簽》引楊慎的一則評語說:“世人但稱義山巧麗,俗學只見其皮膚耳。高情遠意,皆不識也。”這首《晚晴》的妙處恰在于既有這個“高情遠意”,又能通過高超的藝術手段加以表現。李商隱沒有對自然景物作著力刻畫,抒情氣氛也不像他的其他作品那樣強烈,但景物卻具有獨特的象征性。詩中警句的哲理完全從形象中引發,和景物描寫渾然一體,根本看不出詩人有意談理念,發議論。
在寫作手法上,直接師承杜甫,但又借鑒了中唐詩人創作中的有益經驗,豐富了五言律詩的表現手段,這正是李商隱詩風趨于老成的重要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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