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玉芳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范仲淹
這首詞,如果拋開時代背景及作者身世人品,孤立地就字面分析,說它上闋寫景,下闋寫情,景中有情,情景交融,不脫舊的窠臼,當然是無可非議的。但是,如果要知人論世,便可以看到,其意蘊是既深邃而又惝恍的,它給予讀者的,就不僅是遼闊、壯麗山河的自然美,且包括更加崇高但卻朦朧的作者內心世界的品德美了。這種朦朧的品德美,將會使讀者聯想與想象得更多,收益更大。
上闋,寫毫無蕭瑟之氣的秋景。猶如七塊既能獨立成畫,又可拼對成圖的瓷片;粗看,細看,都是那么浩瀚、巍峨、遼闊而無際涯;分看,合看,都能給人以美的享受:鑲嵌著“碧云”的長空,鋪滿了“黃葉”的大地,由“黃葉”、“寒”氣體現的時令,即具有濃厚秋意的大地與綠水相連接,綠水表面升起了給人以涼意的翠色煙霧——這就是四塊彩色瓷片對成的半個鮮艷奪目、光輝照人的圖畫。與此玉空、金地、綠水、翠煙四塊瓷片相連的,則是無限美的夕陽照耀著的遠山,而遠山的那一邊,便是望之莫及無情無義的萋萋芳草了。這兩半個氣象萬千的彩色瓷片,便對成了一整幅寥廓蒼茫的秋色畫卷。信乎譚獻《復堂詞話·評范仲淹詞》謂,其《蘇幕遮》是“大筆振迅”的。
下闋,寫婉麗、纏綿的離情。黯然魂消的思念家鄉情懷,加之寄居逆旅的愁思,只有在做好夢時才可以閉上眼睛,于此可見故土之思的深沉。繼而提醒自己,在此憂思愁苦到達頂點的時刻,是不能獨倚高樓繼續苦想的。既不能寐,又不能想,而酒是可以解憂的,何人能夠料到,剛剛灌入愁腸,卻變成相思的淚水了,誠可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了。《詞綜偶評》謂:“范仲淹‘酒入愁腸’二句,金石心腸人亦作此消魂語。”這是感情發展的至高點,行文好似不得不止的行云流水一樣,便恰到好處地嘎然而止了。
《金粟詞話·歐不如范》謂:“范希文《蘇幕遮》一調,前段多入麗語,后段多純寫柔情,遂成絕唱。”就是一部分前人對范仲淹這位冰心鐵骨、勛德才望光照千古的政治家所創盡態極妍、情致淋淋的詞作做出的具有一定代表性的評價。
但是,另一些詞論家,愿意對范詞作多層次分析,從讀其詩、知其人、論其世等多方面入手,對本詞的內涵作了深入地發掘。《張惠言論詞》說,范氏《蘇幕遮》所抒發的“乃去國之情”;而黃氏《蓼園詞評》的論述,則更具另一部分前人意見的代表性:范仲淹系一代名臣,到處為家,以天下為己任,一生并非懷土之士,是不會發出“鄉魂”、“旅思”、“愁腸”、“思淚”等等沾沾兒女語的。前闋必有寄托,開頭四句,假借秋色蒼茫,以隱抒其憂國之思;下三句隱隱見世道不甚清明,而小人更為得意之象;“芳草”喻小人,唐人已為之。后闋,因心有憂愁,不自聊賴,始動其“鄉魂”、“旅思”。而夢不安枕,酒皆化淚,“其實憂愁非為思家也”。范仲淹于宋仁宗時敭歷中外,身擔一國之安危,雖其時不無小人,究系盛隆時代;而其憂愁若此,“此其所以先天下之憂而憂矣”。今人雖對黃氏言視作穿鑿,但也否認不了這一象喻確實可以啟發更多的聯想。
某些辭書說,朦朧詩“興起于現代西方詩壇”,實際上惝恍性、模糊性、朦朧性等等確系“詩”、“詞”這些短小文學式樣的特質之一,古漢語的特質之一;如果硬從地域或時間上劃分它的產生和成長,都是不科學的,徒勞無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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