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詞更念滕王閣——讀吳潛、辛棄疾詞
南宋后期,出了一位少年俊才,名叫吳潛。二十一歲考中狀元,后來官至左丞相,因為與當朝位高權重的賈似道政見不同,多次被貶,最后死于廣東貶所。
吳潛五十三歲這年由京城杭州被貶往福建,中途經過江西南昌,登滕王閣覽勝,填了一闋《滿江紅·豫章滕王閣》,堪稱佳作:
萬里西風,吹我上、滕王高閣。正檻外、楚山云漲,楚江濤作。何處征帆木末去,有時野鳥沙邊落。近簾鉤、暮雨掩空來,今猶昨。
秋漸緊,添離索。天正遠,傷漂泊。嘆十年心事,休休莫莫。歲月無多人易老,乾坤雖大愁難著。向黃昏、斷送客魂消,城頭角。
這闋詞上片寫景下片抒情。寫景含有登臨的興致,暗用水神風送王勃夜行七百里趕上盛會撰文的典故,表明自己也想借一點文壇前輩之仙氣。果然登樓展眼,只見山間云漲,水上濤作,來帆去棹穿梭而過,金鷗白鷺起起落落,景象極為壯觀,詞人從中午看到下晚,直到暮雨掩簾,才猛然回神,這不正是當年王勃所狀之景嗎?
但緊接著詞人從審美幻想中回到了苦不堪言的現實人生:蕭瑟的秋風給失意之人平添了濃重的悲涼,因草木凋零而顯得空闊的天地,更加深了宦途奔波的漂泊之苦。幾十年官場遭遇的恩恩怨怨涌上心頭,揮之不去。中狀元披紅掛彩的風光剛剛過去,想不到進入官場要想有點作為會那么艱難,一不小心,落入政敵的圈套,甚至有性命之憂,仿佛隨時都走在高空的鋼絲上,令人戰戰兢兢。一轉眼,小伙子變成了老頭,心頭堆積的煩惱,人雖然多卻沒處說,天地雖然大卻沒處放。黃昏中,城頭悲涼的號角聲隨著陰冷的秋風飄過來,似乎把人帶到了一個無邊無際的深淵……
很多人登高臨遠,心胸為之開闊,平時的痛苦和煩惱會化減消失一些,甚至會有一些哲理性的感悟,自覺放下或拋棄一些東西,會變得輕松許多。可是在這闋詞中,吳潛登滕王閣,興致和情緒卻是由高到低,由輕松到沉重,由好到壞,不但沒有得到暫時的解脫,反而加深了痛苦,看來事物總有特例。
滕王閣的名氣是由文學奇跡凝結成的。
它最初建蓋于初唐,建蓋的初衷只是為滿足它的主人李元嬰有一個歌舞行樂的地方。李元嬰是唐朝開國皇帝李淵的第二十二個兒子,也是最小的兒子。公元639年,他被皇兄李世民封為滕王。公元653年,他被侄兒子高宗皇帝任命為洪州都督。洪州也就是現在的南昌,在當時是比較偏僻蠻荒的,是安排流放官員的地方。李元嬰來到這里并沒有改變他沉湎女色、歌舞游樂的紈绔子弟的惡習,蓋這么一個樓閣只是為聚眾歌舞取樂,當地人順用李元嬰封號,把這座樓稱作滕王閣。當時滕王閣除了血統的高貴,與其他樓臺亭閣相比,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二十多年后,滕王李元嬰不知被反復貶謫到哪里去了,洪州來了一位姓閻的都督,把破敗不堪的滕王閣修葺一新,計劃在重九這天邀請當地名流登閣作記。暗地里閻公已安排女婿作好一篇記文,爛熟于心,想到時好像即興發揮一般倒出,以贏得文名。
那時王勃已是小有名氣的少年俊才,已進入了仕途,只是因為寫文章諷刺皇家親王的斗雞惡習觸怒了高宗皇帝,差點兒掉了腦袋,幸好有愛才的重臣開脫才保住了性命。王勃的父親也因此受牽連,被貶到邊遠的交趾。這天王勃由山西到南方看望父親,坐小船沿長江逆流而上,中途天氣不好,在一處叫做馬當山的地方靠岸躲避風浪。岸上有個馬當廟,王勃下船到馬當廟前觀賞風景,看見一位須眉銀白、貌若神仙的老者坐在樹下,不等王勃上前問候,老者已先開口:“來者可是王勃?”不等回答,老者自顧說:“明日重九,洪都滕王閣有名流盛會,你去赴會,留下文章,可傳千古。”
王勃笑答:“謝老丈關照,只是此地離洪都六七百里,又有風浪,一夜之間如何到達?”
老者不慌不忙說:“你只管上船航行,我助你一帆輕風,明天一早,你肯定趕上。”
王勃將信將疑,喊船家開船,欲辭謝老者卻早已不見。只聽空中隱隱傳來“吾乃馬當小神,君勿多疑”。此時,江面恢復平靜,一片五色祥云護住小船,王勃只覺得兩岸山水快速分開,箭一般離去。眨眼之間,小船已經遠離馬當山下。
九月九日一早,王勃已坐在都督閻公的酒席上。果然是盛況空前,地方長官、江右名儒、社會賢達坐滿了大廳。只見閻公滿面春風,向大家說明集會主旨,又一本正經,實際是假意邀請名家鴻儒們為剛剛修葺一新的滕王閣作記,并表明所作詩文將刻石為碑,永傳后世。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只是虛讓一番,閻公的女婿吳學士早有隔宿文章,只待借此揚名風光。因此在座諸公都曲意奉迎,聲稱不敢獻丑。輪到王勃的時候,王勃欣然接受紙筆,并不推辭,惹得滿座皆驚,以為毛頭小伙不識禮數,不知天高地厚。閻公哂怒,拂袖而起,退席更衣,囑咐左右伺其下筆以報。只見王勃旁若無人,神閑氣定,滿飲一杯之后,展紙揮筆,文不加點。左右報首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閻公說這是老生常談。左右又報“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閻公說這不過是古人的故事。左右再報“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閻公驚異興奮得拍案而起,大呼此乃神來之筆,非凡人可為。此時已是舉座皆驚。王勃筆走龍蛇,一篇《滕王閣序》七百一十七字,一氣呵成,不改一字。據說閻公的女婿吳學士,雖無奇異優美之文筆,但有過目不忘之背功。王勃的序文一出,奪了他的彩頭,攪了即將到手的好事,于是他心有不甘,無中生有地發難說,這不過是借用古人文章,這篇文章小時讀過,還能背誦。于是當眾把序文全文背出,不差一字。這一變,驚得上下目瞪口呆,都以自己常識淺陋而汗顏。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見王勃不慌不忙問吳學士:此序既是古已有之,可曾配以詩文?吳學士作假心虛,哪里想到有如此一問。覺得序文寫景抒情已淋漓盡致,開頭結尾,中間轉折,整個謀篇布局已做得巧妙完整,天衣無縫,增一個字一句話都嫌多余,哪里還容得下一首詩,于是回答,不曾有。王勃胸有成竹地環視了一眼呆若木雞的眾人,再次提筆,續出八句七言詩: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詩文一出,吳學士的謊言不戳自破,大廳里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閻公的成見早已煙消云散,他被王勃的奇才所折服,也以為序文已經作得花團錦簇,再難添彩,心里怨恨女婿才德盡失,無理取鬧。想不到王勃才氣縱橫,這樣一篇序文續詩本來是強弩之末,只會是做些點綴,卻被他做得如此錦上添花,強弩之末竟能洞穿七層鎧甲,直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滕王閣因滕王好游而有閣,因王勃作序而名滿天下。一千三百多年來不知引得多少游客登臨,不知讓多少文人墨客傾倒。故事可以隨人杜撰,樓閣也可以反反復復異地重建,但《滕王閣序》歷經千年,在歷代文海中如明珠璀璨耀眼,成為絕唱,就是一個奇跡。
王勃之后,比較著名的有唐代“文起八代之衰”的大古文家韓愈作的《新修滕王閣記》,白居易、杜牧的詩;有宋代王安石、朱熹、戴復古的詩;有明代大文豪文徵明的《宴滕王閣序》;更有國寶級的宋太祖七世孫趙伯駒的《滕王高閣圖》、蘇東坡小行書《滕王閣序》及詩、明代唐伯虎的《落霞孤鶩圖》、康熙皇帝按明代大書法家董其昌筆意臨寫的《滕王閣序》;等等。這些極其珍貴的詩文書畫作品像不計其數的大小不等、顏色不同的寶石,鑲嵌在滕王閣上,使這座歷經千年、二十八次重建的古閣,越來越璀璨輝煌,魅力無限。
其中一粒巨鉆還要用鏡頭拉近作特寫,以便好好觀賞,這就是南宋大詞人辛棄疾的一闋《賀新郎·賦滕王閣》:
高閣臨江渚。訪層城、空余舊跡,黯然懷古。畫棟珠簾當日事,不見朝云暮雨。但遺意、西山南浦。天宇修眉浮新綠,映悠悠、潭影長如故。空有恨,奈何許!王朗健筆夸翹楚。到如今、落霞孤鶩,競傳佳句。物換星移知幾度?夢想珠歌翠舞。為徙倚、欄桿凝佇。目斷平蕪蒼波晚,快江風、一瞬澄襟暑。誰共飲,有詩侶。
辛棄疾曾經兩次在江西做客,填這闋詞的時候是第二次來江西,任隆興(今南昌)知府兼江西安撫使。他年輕時曾“壯歲旌旗擁萬夫”,從敵占區山東率萬人義軍回歸南宋,那時他對朝廷整頓乾坤、收復中原寄以絕對的信任。但是年復一年過去了,他帶過來的義軍被瓦解為民,他上奏皇帝的破敵方略不被采用,他的官職也被一貶再貶,且越貶越遠,越貶越小,有若干年甚至被閑置不用。這闋詞就是辛棄疾在壯志難酬、郁郁寡歡的苦悶中,與幾位朋友在谷雨節令登閣飲酒散心時的即興之作。
詞的上片寫登樓之所見,從而引起懷古之幽情;下片直接贊美王勃的序文是文中翹楚,被人們世代傳誦。但王勃自己卻是懷才不遇,命途多舛。辛棄疾再聯系到自己坎坷的仕途經歷,前后又何其相似,于是發出“空有恨,奈何許”的悲嘆。這是一闋贊歌,也是一闋悲歌,其悲情最后還是靠一陣江風吹散了一些。這就是古今登樓者之所圖。
上一篇:詞中疊字多文趣——讀李清照、敦煌曲子詞、葛立方、呂本中、無名氏詞
下一篇:貶死云南楊狀元——讀楊慎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