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女詩
左思
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小字為紈素,口齒自清歷。鬢發復廣額,雙耳似連璧。明朝弄梳臺,黛眉類掃跡。濃朱衍丹唇,黃吻瀾漫赤。嬌語若連瑣,忿速乃明集。握筆利彤管,篆刻未期益。執書愛綈素,誦習矜所獲。
其姊字蕙芳,面目粲如畫。輕妝喜樓邊,臨鏡忘紡績。舉觶擬京兆,立的成復易。玩弄眉頰間,劇兼機杼役。從容好趙舞,延袖像飛翮。上下弦柱際,文史輒卷襞。顧眄屏風畫,如見已指摘。丹青日塵暗,明義為隱賾。
馳騖翔園林,果下皆生摘。紅葩綴紫蒂,萍實驟抵擲。貪華風雨中,眒忽數百適。務躡霜雪戲,重藄常累積。并心注肴饌,端坐理盤槅。翰墨戢閑案,相與數離逖。動為壚鉦屈,屣履任之適。止為荼菽據,吹噓對鼎?。脂膩漫白袖,煙熏染阿錫。衣被皆重地,難與沉水碧。任其孺子意,羞受長者責。瞥聞當與杖,掩淚俱向壁。
這是中國詩史上最早的兒童文學作品,詩中寫作者兩個女兒的故事。根據所寫的情況推測,當時作者的大女兒惠芳大約十歲上下,小女兒紈素不過六七歲光景。
從篇首到“誦習矜所獲”共十六句寫小女紈素。先一般性地夸說她眉清目秀,伶牙俐齒,然后著重寫她的淘氣——大清早就學著大人的樣子畫妝,結果畫了兩道掃帚眉,一張血盆口;她平時話多得很,撒起嬌來固然說個不停,發起氣來更不得了,那聲音是又急又尖;她愛弄筆,但愛的是彤管的顏色,至于練字則長進不大;她翻書卷,只是因為喜歡素帛的質地,略約認識幾個字,便到處賣弄,考別人認得認不得(魯迅書信曾提到海嬰剛認得二百字,就很神氣地對父親說:“你如果字寫不出來了,只要問我就是”,可為“矜所獲”的注腳)。經過幾個細節描寫,小姑娘紈素就神氣活現于紙上了。
從“其姊字惠芳”到“明義為隱頣”亦十六句寫大女惠芳。惠芳大幾歲,和妹妹就有些不同。“面目粲如畫”便有美麗的感覺,不那么幼稚了。她雖然也圖好玩,卻不是亂畫一氣,而是更懂得如何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看她手執銅鏡,斜倚樓邊,借著明亮的光線把鏡中影象照得更清楚一些,那個認真勁兒,把母親要她學紡績的事全忘了;當其操筆畫眉時,簡直和漢京兆尹張敞為夫人畫眉一樣的專注——這是作父親的打趣女兒的話;“的”是女子用朱丹點面的一種裝飾,其修飾效用與“美人痣”類似,要求點得大小適度而渾圓,很不容易,弄得惠芳點了又點,不斷重來,“玩弄眉頰間,劇兼機杼役”二句,映帶前文“臨鏡忘紡績”是說惠芳對鏡忙個不停,比學織布還要來勁;惠芳愛好舞蹈,也學文史,當其隨音樂上下起舞時,文史書籍就卷起來擱到一邊去了。惠芳也有神氣的時候,作者舉了個她批評屏畫的例子,“丹青日塵暗,明義為隱頣”是批評的具體內容,與“如見”相承,是說屏畫太舊,該換新的了,殊不知父親還有點兒戀戀不舍呢。她看來比妹妹是顯得老練一些,雖然也有些“假老練”。
從“馳鶩翔園林”到篇終共二十四句合寫兩位嬌女。主要是寫這一大一小兩位女孩都還貪玩好耍,有時可愛,有時可惱。她們在園林里隨意奔跑,任意攀折花果,互相擲打鬧著玩;風雨也無法減低她們的興致,在風雨里跑來跑去折花好玩;凝霜積雪的天氣,踩著積雪更好玩,為了不使鞋子陷進深雪里,不惜縛上一條條帶子。這兩孩子安靜的片刻上菜開飯的時候,竟也能端端正正坐著,幫大人擺一擺盤子;可是,叫她們去讀書寫字,對不起,那是坐不住的;為什么坐不住呢?“壚鉦”響了,那是賣小食者為招徠顧客而敲擊的樂器,所以她們連鞋也顧不上穿好就往外跑;看完熱鬧回來,又到廚房里瞎忙活,對著灶孔吹火,搞得衣袖油污煙染,根本洗不干凈——遇到這種情況,大人能不氣惱?因而一轉寫二女受責罰的情態——她們的自尊心還滿強的,只要聽到大人責罵,或瞥見大人在拿篾片子,便先自抹開了眼淚,背過臉兒朝墻站著,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只是不肯討饒。這個結尾既寫出了姐妹兩個十足的嬌氣,又活畫出父親扳起面孔、故作嚴厲的神態,此時此刻,嬌女的“悲”和慈父的“狠”,其實都不那么嚴重,只不過做得兇罷了。它不但不破壞全詩輕松活潑的氣氛,反倒增添了些幽默與風趣。
魏晉時代常被稱為文學自覺的時代,表現之一就是,文學創作逐漸擺脫作為政治與倫理的載體的地位,題材不斷擴大,反映個人情懷、日常生活的作品不斷增多,越來越傾向于表現普通人日常的喜怒哀樂,傾向于更豐富更真實地反映人類生活。左思的《嬌女詩》就是這種自覺的產物,它第一次以童貞為對象,表現了對人性天真之美的贊頌與回味。人為了長大,付出的高昂代價之一,就是天真的喪失。兒童文學的價值就在于它能幫助人們找回失去的童真本詩是通過日常生活細節塑造形象,作者并不直接說女兒的嬌,而是通過具體細節——諸如學妝、握筆、執書、談吐、理盤核、吹茶灶等等,寫出她們是怎樣的嬌,“字字是女,字字是嬌女,盡情盡理盡態”(譚元春《古詩歸》)。從結構上看,這首詩寫的是兩個女兒,無所偏重,所以采用先分后合的寫法,分則見二女之個性,合則見二女之共性,這樣兩個女孩子的形象都十分鮮明;詩自然入題,在富于戲劇性的一個情節上定格,非常洗練省凈的。在語言上,此詩有時故意用些俚語來增強詩歌的詼諧氣氛(如形容說話的“連瑣”、“明集”,指稱事物的“壚鉦”、“荼菽”、“鼎?”等等),但更注意語言的準確性、形象性,如“明朝弄妝臺”的“弄”字寫好玩的樣子,“濃朱衍丹唇”的“衍”字寫口紅涂出界,“立的成復易”的“立”寫動作之快,后三字寫認真勁兒等等,都很傳神。
左思《嬌女詩》開拓了一片新的詩歌領域,此后寫小兒女的詩篇逐漸多起來,如陶淵明語言樸素幽默的《責子》詩、李商隱繪聲繪色的《驕兒詩》,還有杜甫《北征》中那段令人解頤的穿插“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籍畫眉闊”等等。宋代楊萬里更由此推廣到一般地描寫兒童。近人豐子愷的兒童漫畫雖然非詩,但也屬于左思《嬌女詩》一路,如“阿寶赤膊”雙手交叉于胸前、表現小女孩不必要的嬌羞,“花生米分不夠的時候”寫小孩子爭多嫌少的神氣等等,都能把人帶回天真無邪的童年時代,得到真與美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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