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魚兒①

辛棄疾

名句：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

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導讀】

本篇作于淳熙六年（1179）春。當時辛棄疾四十歲，南歸至此已有十七年之久。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作者滿以為扶危救亡的壯志能得到施展，收復失地的策略將被采納，然而事與愿違。不僅如此，作者反而因此招致排擠打擊，不得重用，接連四年，改官六次，而且都是與上前線無關的閑職，現(xiàn)實與他恢復失地的志愿相去越來越遠。作者這一年由荊湖北路轉(zhuǎn)運副使調(diào)任荊湖南路轉(zhuǎn)運副使，同僚王正之在山亭擺下酒席為他送別時，他觸景生情寫下了這首詞，借這首詞抒寫了他長期積郁于胸的苦悶之情。

“摸魚兒”一名“摸魚子”，本為唐玄宗時教坊曲名，后用為詞牌名。

【原詞】

淳熙己亥②，自湖北漕移湖南③，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④，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⑤？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⑥，何況落紅無數(shù)⑦。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⑧。怨春不語⑨，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⑩。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1？君莫舞○12，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13！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14，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15。

【注釋】

①此詞亦題作《暮春》、《晚春》。②淳熙己亥：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③漕（cáo）：宋稱轉(zhuǎn)運使為漕司，掌管一路財賦。路：宋代地區(qū)劃名。移：調(diào)任。④同官：辛棄疾調(diào)離后，由王正之接替他的職務，故稱同官。王正之：名正己，字正之，是辛棄疾的舊交。小山亭：在湖北轉(zhuǎn)運副使官署內(nèi)。⑤“更能消”句：還能經(jīng)得住幾番風雨呢。消：經(jīng)受。⑥“惜春”句：花早開便會早落，作者為愛惜春光，總不愿花開得太早。長怕：總怕。⑦落紅：落花。⑧“見說道”句：聽說天盡頭長滿芳草，春將沒有歸路了。這句表示作者希望春天找不到歸路，長駐人間。見說：聽說。⑨“怨春”句：埋怨春天不理解自己的挽留，悄悄地溜走了。⑩“算只有”三句：算起來只有畫檐上蜘蛛殷勤結(jié)成的蛛網(wǎng)，成天粘住了一些飛揚的柳絮（算是網(wǎng)住了一點點春天）。畫檐：有彩畫的屋檐。惹：牽引住的意思。○1“長門事”五句：司馬相如《長門賦序》稱：漢武帝時，陳皇后失寵，廢居長門宮，愁悶悲思。聽說司馬相如善寫文章，就奉送黃金百斤，請相如作賦以解悲愁。司馬相如的文章使?jié)h武帝感悟，于是陳皇后重新得寵。這里借題發(fā)揮，說陳皇后本可重新得寵，因有人嫉妒進讒，使原來準備好的佳期又耽誤了。縱然她用千金買得了相如賦，脈脈柔情又能向誰去訴說？這幾句暗喻忠良之士遭到讒害，不被理解信用，雖有思君愛國之心，卻無處傾訴。準擬：準備，打算。蛾眉：借指美人。脈脈：含情的樣子。誰訴：向誰訴說。○12君莫舞：你且不要手舞足蹈。此句警告讒害忠良的人不要高興得太早。○13玉環(huán)：唐玄宗寵妃楊貴妃的小名。楊貴妃驕貴一時，安祿山叛陷長安，她隨玄宗赴四川避亂，途經(jīng)馬嵬坡時，六軍不發(fā)，將士要求處死楊貴妃，楊貴妃于是被賜死。飛燕：漢成帝寵后趙飛燕，后被廢為庶人，自殺。這里以楊玉環(huán)、趙飛燕死于非命，警告當時的權(quán)貴們也不會有好下場。○14危欄：高樓上的欄桿。危：高聳的樣子。○15“斜陽”二句：夕陽正斜照在令人斷腸的煙柳深處。這里以日落西山的暗淡景色喻南宋搖搖欲墜的衰微國勢，表面上看是作者為春暮、日暮而腸斷，實際上是在為國事而愁苦。

【譯詩】

淳熙己亥年，我由荊湖北路轉(zhuǎn)運副使調(diào)任荊湖南路轉(zhuǎn)運副使，接替我職務的同僚王正之在小山亭置酒為我送行，于是我寫下了這首詞。

還有幾番風雨讓人能經(jīng)受得住？

轉(zhuǎn)眼之間春天又已踏上了歸途。

人們珍惜春光總怕花開得太早，

況眼前春殘花謝落紅已不勝數(shù)。

多愿春天在人間暫時停下腳步，

聽說天邊長滿芳草春沒了歸路。

怨的是春天不留一句輕輕低訴，

只有畫檐下蜘蛛殷勤結(jié)成蛛網(wǎng)，

成天粘住柳絮算是把春光網(wǎng)住。

想漢時的陳皇后本可得到愛撫，

因有人進讒使得佳期又被耽誤。

縱然她能用千金買來相如的賦，

可這脈脈的柔情又向誰去傾訴？

得意的小人且不要高興得起舞，

你沒見玉環(huán)飛燕那樣得寵的人，

始終免不了死于非命化作塵土！

壯志未酬心情是多么愁悶痛苦，

千萬不要憑欄遠眺西斜的太陽，

那煙柳迷離實在令人無限凄楚。

【賞析】

這是豪放派詞人辛棄疾寫的一首有名的婉約詞，表面上寫的是失寵女人的苦悶，實際上抒發(fā)了作者對國事的憂慮和屢遭排擠打擊的沉重心情。作者對南宋小朝廷的昏庸腐朽，對投降派的得意猖獗表示了強烈的不滿。

詞的上片借物起興，以傷春、惜春、怨春、留春來象征當時抗金形勢的潮漲潮落，表達了作者對時局的深切憂慮。詞以“更能消”三字起筆，形象化地寫出南宋王朝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抗金復國的大好春天已經(jīng)化為烏有的形勢。這是第一層。然而，現(xiàn)實是無情的：“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這兩句一起一落，表現(xiàn)出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落紅”象征著南宋國事衰微，也寄寓了作者光陰虛擲、事業(yè)無成的感嘆。這是第二層。“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兩句用擬人化手法，表面上寫的是“惜春”，實際上卻反映了作者恢復中原、統(tǒng)一祖國的急切心情和對投降派的憎恨。這是第三層。從“怨春不語”到上片結(jié)尾是第四層。春色難留，勢在必然；但春光無語，卻出人意料。在無可奈何之際，作者只能寄希望于像“蛛網(wǎng)”那樣留下的一點點象征春天的“飛絮”，算是心靈中莫大的慰藉了。下片借陳皇后的故事托古諷今，以美人的失寵、見妒、閑愁、苦思寫愛國深情無處傾吐的苦悶。這一片可分三個層次，表現(xiàn)三個不同的內(nèi)容。從“長門事”至“脈脈此情誰訴”是第一層。這是詞中的重點。作者以陳皇后長門失寵自比，寫出自己雖忠而見疑、屢遭讒毀，不得重用和壯志難酬的不幸遭遇。“君莫舞”三句是第二層，作者以楊玉環(huán)、趙飛燕的悲劇結(jié)局比喻當權(quán)誤國、暫時得志的奸佞小人的可悲下場，并向投降派提出警告。其余是第三層，以煙柳斜陽的凄迷景象，象征南宋王朝昏庸腐朽、日落西山、岌岌可危的現(xiàn)實。

這首詞有著鮮明的藝術(shù)特點。第一是用男女之情來反映現(xiàn)實的政治斗爭。第二是通過比興手法，創(chuàng)造象征性的形象來表現(xiàn)作者對祖國的熱愛和對時局的關切。擬人化的手法與典故的運用也都恰到好處。第三是纏綿曲折，沉郁頓挫，呈現(xiàn)出別具一格的詞風。表面看，這首詞寫得“婉約”，實際上卻極哀怨、極沉痛，寫得沉郁悲壯，曲折盡致，含義雋永，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