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獨坐
何處它年寄此生,山中江上總關情。
無端繞屋長松樹,盡把風聲作雨聲。
虞集正是這樣一位生長于江南的詩人。此刻他雖已官至翰林院學士、國子祭酒,在仕途上十分得意,然而那思鄉念遠、葉落歸根的情愫,卻也愈來愈頻繁地縈繞在他的心際,終于隨著那“漢廷老吏”般蒼勁的筆觸,化為《院中獨坐》這首思致綿邈的詩作。此詩的題目,先就帶給讀者一種凄清蒼涼之感。在“獨坐”二字中浮現的,不正是這位鬢發斑白,陷入鄉思中詩人的落寞面影?由此涵詠那“何處它年寄此生”的起句,在突發的問嘆中,你仿佛可以感受到一股蒼莽的愁思,向你涌來:我正如橫過秋空的大雁,在茫茫云空中飄蕩、飄蕩……要到哪里,才是這飄蕩之身的安歇地呢?
大雁南飛,終有回歸故鄉的時候;久羈京師的詩人,卻只有望遠興嘆而已。“離愁漸遠漸無窮”,距離越是遙遠,時間越是久長,思歸的心也就越是急切。難怪詩人在回答首句的“何處”時,斷然無疑地指明了“山中江上總關情。”--詩人鄉心的落處,正是在“山中”,在“江上”,--江南的“山中”有群鶯亂飛,江南的“江上”有雜花遍岸。那里是哺育詩人成長的故土呵,那里的青山綠水,掩映著的是親切的家園。就是那一草一木,又怎能不讓詩人“關情”呢?
然而“關情”處雖在江南,寄身處卻只能是在這繁華而又寂寞的大都(今北京)。虞集寫此詩時,已經年近花甲,正在屢次請求南歸而又屢不獲允之后。鄉關路遠,歸夢難圓,還會不會有機會讓他終老于魂牽夢縈的故土,在“總關情”的“山中”、“江上”寄此余生呢?--誰也不知道。一句“山中江上總關情”,非但沒有消解前句的思鄉之情,相反,卻將這種身世茫茫的情感,渲染得更加濃烈、凝重,以至透出一縷凄苦與悲涼來了。
不過,也只有在讀了“無端繞屋長松樹,盡把風聲作雨聲”的詩句后,你才會最終明白,詩人的鄉愁,究竟有多么沉重,詩人內心的情感,又是怎樣的慘惻與飛揚:松樹四季常青,詩人以它“繞屋”,是不是想取一點江南的綠意晚?“繞屋”并且“長”,說明詩人種植它們也已經很多年了。那“無端”二字,正真切地傳達了他那種愁情拂去還來、想要排遣而又無能為力的心情--詩人或許只是想忘卻那切入肌膚的鄉愁,才收住心神,不經意地打量一下院中的吧?然而觸目所見的,偏就是這“長松樹”,偏是風又來了。松風如雨,如江南雨--欲拂去的鄉愁,復又在這如雨的松風里回來了,而且是帶著他整個童年的夢境回來的:那是多少年以前了,他曾經寫過“杏花春雨在江南”的詩句;又是多少年以前了,在江南,在霏霏的細雨中,在紅云盡染的杏花下,有一個少年,花滿身、雨滿身,意氣正風發。空氣中彌漫著各種花草的香味,那是只有江南才有的芬芳啊……讀到此處,讀者的心中不由得襲過一陣悲哀:當年的那個風流少年如今已是鬢染白霜了,在他心里珍藏著的,又豈止是對這江南雨的記憶,也許還有那遙想中橫刀躍馬、平定中原的祖父,有王朝覆滅之際,輾轉千里,贖回族人的父親,有“隨意且銜杯,莫惜春衣坐綠苔”的自己,……怕是整個美麗的令人心碎的江南,都在這含愁“獨坐”的時候,在滿院嗚咽的松風里,在落筆成詩的剎那,一齊涌上心頭,化作一句看似普普通通,實則飽含了激情的結語:“盡把風聲作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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