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懷
魏征
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
縱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
杖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
請纓系南越,憑軾下東藩。
郁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
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
既傷千里目,還驚九逝魂。
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二諾,侯贏重一言。
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作者簡介】
魏征(580―643 ),唐代名臣、史學家、文學家。字玄成,魏州曲城(故址在今山東掖縣東北)人,一作館陶(今河北館陶縣)人。少孤貧,出家為道士。隋末參加李密領導的瓦崗軍。密敗,投唐主李淵,自請安輯山東,擢秘書丞,后又為竇建德俘獲,任起居舍人。建德敗亡,入唐任太子洗馬。“玄武門之變”后,太宗重其才,擢為諫議大夫,歷官尚書右丞、秘書監、侍中、左光祿大夫、太子太師等職,封鄭國公。任職期間,敢于犯顏直諫,勸誡太宗居安思危,兼聽廣納,輕徭薄賦,躬行儉約,對實現貞觀之治頗有貢獻,為一代名臣。曾主持校定秘府圖籍,主編《群書治要》,撰《隋書》序論及《梁書》、《陳書》、《北齊書》總論。
【賞析】
《述懷》又作《出關》,是魏征的代表作,也是初唐抒情詩的名篇,作于唐高祖李淵稱帝初期。當時,魏征初投唐不久,高祖以禮相待,極重其才。為報答高祖的知遇之恩,魏征便主動請纓赴華山以東地區去勸降李密所領導的瓦崗軍舊部。臨行之際,作此詩以抒懷,表達了他重意氣不畏艱險,誓報知遇之恩的思想。
前四句“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縱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主要表現的是詩人投唐前的胸襟抱負。這里逐鹿,比喻爭奪政權。《史記•淮陰侯列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投筆指擲筆,《后漢書》四七《班超傳》:“(超)家貧,常為官傭書以供養。久勞苦,嘗輟業投筆嘆曰:‘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后以投筆喻棄文就武。事戎軒,即從軍。縱橫,合縱連橫,引申為謀劃策略。戰國時蘇秦、張儀在列國間游說。蘇秦主張齊楚等六國聯合抗秦,即“合縱”之計;張儀則主張諸國聽命于秦,即“連橫”之計。蘇秦張儀因此而被稱為“縱橫家”。魏征借此指自己曾向李密獻策。一介書生,在時局動亂之際,能夠為“濟世艱”而毅然“投筆”從軍,參與中原“逐鹿”,可見其以興天下為己任的博大胸懷。“縱橫計不就”,委婉地透露了詩人有蘇秦張儀之雄才而不逢明主的苦惱;而“慷慨志猶存”一句,則表示了他百折不撓、壯志未泯的情懷。
“杖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請纓系南越,憑軾下東藩”四句,主要勾勒詩人自告奮勇出潼關去安撫山東的雄姿,并表現所負使命之重大。“杖策”句透露出他投奔李淵時的果斷和義無反顧 :“驅馬”句又傳達出其奉使安撫山東時的豪邁、敏捷和急迫之態。
“請纓”等二句,則用漢終軍和酈食其的故事比擬自己的山東之行,表明所負使命的性質之非同凡比。“請纓”句:以漢終軍自喻。西漢時終軍自請安撫南越,他向漢武帝表示:“愿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意思是只要一根繩索就可把南越王捆來,后來終于說服南越王降漢。“憑軾”句:以酈食其自喻。西漢初酈食其曾向漢高祖請命,說降了齊王田廣,“憑軾下齊七十余城”(見《漢書•酈食其傳》),為漢之東藩。“系”、“下”二動詞輕捷活脫,生動地表現出其安邦定國的宏圖大志,蘊含著大唐江山的辟建就在此行之意,顯示了詩人卓越的遠見。
“郁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四句,表現的是想象中出關后征途的艱險景況。“郁紆”等二句,是寫因為山路縈回,崎嶇不平,所以平原時隱時現、時出時沒,反襯出抒情主人公心情因任務艱巨而起伏不平。“古木”等二句,從聽覺的角度來渲染旅途的荒涼凄楚;古代森林里寒鳥悲啼,深山夜間猿猴哀鳴,構成了一幅深山老林的凄寒圖景,同時也暗寓了詩人告別唐主后心情的孤寂。這里,詩人把復雜的心情,都融匯到生動的旅途景物描寫中,做到意境兩渾,情景交融,形象地暗示了完成使命的艱難和詩人心情的沉重。
“既傷千里目,還驚九逝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四句,既有對出關前景的展望,也有其肺腑的坦露。“既傷”二句既表現對故國的懷念又蘊含任務特殊而艱巨,個人吉兇未卜之意。傷千里目:是說遠望心里傷感的意思。《楚辭•招魂》:“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九逝魂:屈原《哀郢》中有“魂一夕而九逝”的詩句。九逝,極言精神之不集中。“逝”一作“折”。“豈不”二句的自問自答,更顯示出詩人胸襟的坦蕩。“豈不憚”意為有所憚,如同不掩飾自己的感傷一樣,不但無損于主人公的高大形象,反增加了人物性格的立體感和豐滿感,更突現了他重意氣、報主恩的心靈之純真。
最后四句“季布無二諾,侯贏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是直抒胸臆,抒發了詩人重視信義不圖功名的思想。季布:楚漢時人,以重諾言而著名當世。時有“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的諺語。諾:答應,諾言。侯羸,戰國時魏國人,家貧,年老時始為大梁(今河南開封市)監門小吏。信陵君救趙,侯羸出奇計助之,但因年老不能隨行,表示要殺身以報,后來果然實踐了這一諾言。意氣,情誼,《玉臺新詠•皚如山上雪》:“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這里,詩人以季布、侯贏自比,表達了自己既然請纓就決不負使命的決心。“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明確的反映出魏征的人生觀。
這首詩在藝術上的顯著特色是氣勢雄偉,意境開闊,詩人善于抓住在歷史進程中的巍峨奇觀,以粗獷的筆觸,一掃漢魏六朝綺靡浮艷的詩風,成功地展示了詩人急欲建功立業的感情世界。魏征本人后來在《隋書•文學傳序》中提倡一種將南朝的清綺與北國的氣質合一的“文質彬彬”的雅體,《述懷》就基本上實踐著這一主張。它一方面措語樸素,直抒胸臆,慷慨激昂,與聲色大開的南朝詩風相異。另一方面又融匯典語,自鑄新辭,對仗妥貼,與理勝其辭的河朔詩風不同。因而《唐詩別裁》評論說其“氣骨高古,變從前纖靡之習,盛唐風格發源于此。”
【話外音】
魏征曾經是唐初太子建成的舊部。公元626年7月2日,“玄武門之變”,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原本陰謀除掉戰功赫赫的李世民,但李世民在危急時刻決定背水一戰,先發制人,并成功策反,3天后(癸亥),李世民被立為皇太子。
玄武門之變后,有人向李世民告發,李建成手下的一個官員魏征曾經勸說李建成謀害李世民。 李世民把魏征找來,問道:“你為什么要挑撥我們兄弟關系?” 魏徵沉著的回答:“因為我那時是太子的手下,就得盡心盡力地為他著想。可惜太子沒聽我的話,不然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 李世民覺得魏征為人剛正,很有膽識,說話直率,便不計前嫌,提拔他當諫議大夫。魏征喜逢知己之主,竭誠輔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加之性格耿直,往往據理抗爭,從不委曲求全。有一次,唐太宗曾向魏征問道:“何謂明君、轱君?”魏征回答說:“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君之所以轱者,偏信也。以前秦二世居住深宮,不見大臣,只是偏信宦官趙高,直到天下大亂以后,自己還被蒙在鼓里;隋煬帝偏信虞世基,天下郡縣多已失守,自己也不得而知。”太宗對這番話深表贊同。
貞觀元年(627),魏征被升任尚書左丞。這時,有人奏告他私自提拔親戚作官,唐太宗立即派御史大夫溫彥博調查此事。結果,查無證據,純屬誣告。但唐太宗仍派人轉告魏征說:“今后要遠避嫌疑,不要再惹出這樣的麻煩。”魏征當即面奏說:“我聽說君臣之間,相互協助,義同一體。如果不講秉公辦事,只講遠避嫌疑,那么國家興亡,或未可知。”并請求太宗要使自己作良臣而不要作忠臣。太宗詢問忠臣和良臣有何區別,魏徵答道:“使自己身獲美名,使君主成為明君,子孫相繼,福祿無疆,是為良臣;使自己身受殺戮,使君主淪為暴君,家國并喪,空有其名,是為忠臣。以此而言,二者相去甚遠。”太宗點頭稱是。
魏征曾于貞觀十三年上《十漸疏》(又稱“十漸不克終疏”),以十條例證,全面、具體、深刻的指出了太宗貞觀后期更須引以為戒之處。太宗讀后表示要“聞過能改”、“克終善事”,并將此疏寫在屏風上,“朝夕瞻仰”,同時抄付史館,讓史官載入史冊。
貞觀十七年正月,魏征病逝,唐太宗非常難過,臨朝嘆息道:“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魏征沒,朕亡一鏡矣!”(《貞觀政要•任賢》),并寫下《望送魏征葬》。
唐太宗李世民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善于納諫的皇帝,求賢若渴、禮賢下士、從善如流、聞過即改、視民如子、不分華夷,君臣之間才如魚如水。李世民認為仁君即使是“圣哲”,也當“虛己以受人”,察納雅言,讓“智者獻其策,勇者獻其力。”正因為唐太宗對臣下能夠以誠相待,在其執政期間,除政治、軍事方面有卓越成就外,在社會、文教方面都有更張。君臣同心,不會把時間和精力耗費在了權利和黨派的紛爭上,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這樣的社會是有潛力的,經濟和政治的發展也是高效的。藉著臣子的直言不諱、嚴正勸諫,指出執政的疏漏,來輔佐時政,太宗李世民才能時時處處警戒自己,改過遷善,最終促成了唐初的清明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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