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蝗至浮云嶺,山行疲苶①,有懷子由弟二首》原文
西來煙障塞空虛,灑遍秋田雨不如。
新法清平那有此,老身窮苦自招渠。
無人可訴烏銜肉,憶弟難憑犬附書。
自笑迂疏皆此類,區區猶欲理蝗余。
其二
霜風漸欲作重陽,熠熠溪邊野菊香。
久廢山行疲犖確,尚能村醉舞淋浪。
獨眠林下夢魂好,回首人間憂患長。
殺馬毀車從此逝,子來何處問行藏。
〔注〕 ①疲苶(狀犻é聶陽):疲倦,勞累。
【蘇軾詩集:捕蝗至浮云嶺,山行疲苶①,有懷子由弟二首鑒賞】
此二詩是熙寧七年(1074)八、九月間東坡將離杭州通判任時所作。是年,東坡三十九歲。子由時任齊州掌書記,在濟南。《咸淳臨安志》:“浮云嶺,在於潛縣南二十五里。”(於潛,浙江縣,在臨安西,位于分水港支流上。)東坡任杭州通判的三年中,年年都有水旱災害,所謂“止水之禱未能踰月,又以旱告矣”(《祈雨吳山》)。熙寧七年,京東旱蝗,“余波及于淮浙”(《上韓丞相論災傷書》)。東坡因捕蝗至於潛,作此二詩寄子由,以抒發自己的抑郁之情。
第一首寫捕蝗所感。首二句寫蝗災嚴重情況。飛蝗成陣,像彌天塞地的煙霧自西方蜂擁而來,雖秋田急雨,也比不上它那樣迅猛、密集。東坡本年十一月到密州任《上韓丞相論災傷書》追敘這段情況說:“軾近在錢塘,見飛蝗自西北來,聲亂浙江之濤,上翳日月,下掩草木,遇其所落,彌望蕭然。”其至於潛,又有《戲於潛令毛國華長官》詩云:“宦游逢此歲年惡,飛蝗來時半天黑。”此詩用一“塞”字、“遍”字,極寫蝗勢之烈。
三四兩句痛斥當時官吏蓄意隱瞞災情,不顧人民死活的罪惡行為。當時京東一帶的某些地方官為了獻媚執政,美化新法,竟公然隱瞞災情,虛報“蝗不為災”,甚至還宣稱蝗蟲能“為民除草”。詩人對這種鬼蜮行徑,義憤填膺,他在《上韓丞相論災傷書》中用自己親身見聞,大聲疾呼地加以駁斥說:(軾)“自入境,見民以蒿蔓裹蝗而瘞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殺之數,聞于官者凡三萬斛。然吏言蝗不為災,甚者或言為民除草。使蝗蟲為民除草,民將祝而來之,豈忍殺乎?”詩中“新法清平那有此”二句正是針對這一事實,為民請命,發出的憤怒呼聲。詩人用揶揄的口吻說:既然你們矢口否認事實,說什么新法清平,一切都好,蝗蟲不但不能為災,反而會幫助農民除草;但蝗災卻是鐵的事實,否認不了;那么,它又是從哪里來的呢?也許只能說是我這個倒楣鬼給帶來的了!這是何等荒謬的邏輯!三四句噴薄而出,如聞其聲。
五六句言為吏辛苦,欲訴無門,因而更加思念自己的親人。“烏銜肉”用黃霸事。《漢書·黃霸傳》說,黃霸為潁川太守,派了一個長年廉吏出外察訪,囑咐他要保密。這個廉吏不敢住宿郵亭,只好在路邊弄飯吃,卻碰上“烏攫其肉”。這事被人看見,告訴了黃霸。那廉吏察訪回來,黃霸一見面就向他慰勞說:“你真辛苦了,在路邊弄飯吃,老鴉銜走了你吃的肉!”東坡用此事,言自己此次因捕蝗入山,風餐露宿,深感為吏之苦,欲訴無人,因而很想和子由談談;而山川阻隔,寄書無由,這就倍增痛苦了。“犬附書”用陸機事。《晉書·陸機傳》記陸機在洛陽,常靠一條駿犬和家里人往來傳達書信。二句用事精切,對仗工整,增加了語言表現力量。
七八句又回到捕蝗事上來,說自己雖然滿腔義憤,欲訴無人,但仍然想要“理蝗余”,努力做好蝗災的善后工作,這股傻勁,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了。東坡的可貴處,正是這種即使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也要堅持為人民做好事的積極精神。他晚年在寫給老朋友李公擇的一封信上說:自己“雖懷坎于時,遇時有可尊主澤民者則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一個偉大詩人,是需要這種獻身精神的。
第二首著重寫山行疲苦之感。一二句點明時令、景物。重陽將近,溪邊野菊已開出耀眼金花。三四句紀行。自己久不登山,今天為了捕蝗來到這山石犖確的浮云嶺,深感疲苦不堪;然而自己正處在壯年,豪情未減,偶逢一杯村酒,猶能醉舞淋浪,覺得精力有余。此二句從生理方面的感受作一抑揚。五六句是夜宿山村的感受。夜晚,獨自一人在林木蔭翳的山村野店住宿下來,一天的疲勞,暫時忘卻,頓覺寵辱不驚,夢魂安穩;然而,這片時的安閑卻喚起數年來世路奔波的許多回憶:那時局的動蕩,黨派的傾軋,仕途的巇崄,以及眼前這場特大蝗災給人民帶來的困苦,自己奔走呼號、欲訴無門的忿懣……這一切,不覺涌上心來。詩人用“人間憂患長”五字加以概括,真是感慨系之矣。此二句再從心理上的感受作此一段抑揚。全詩經此兩度抑揚,聲情跌宕,有力地表露了抑郁不堪之情,并很自然地帶出了結尾二句。
結尾緊承“人間憂患長”意,想到今天這種疲于奔走、形同廝役的處境,蘇軾詩文鑒賞辭典02不禁忿忿然說:我真想像馮良似的殺馬毀車,從此遁去,至于所謂用行舍藏那一套,不必再去管它,你也用不著再來和我討論了!《后漢書·周燮傳》載:一個叫馮良的人,三十歲,為縣尉,奉命去迎接上官,他“恥在廝役,因毀車馬、裂衣冠”遁去,跑到犍為跟一個叫杜撫的學者學習去了。家里人滿以為他死了,過了十多年他才回到家鄉。東坡用此事,也和當天山行疲苦、情緒不好有關。“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這是孔子的教訓。在封建社會里,一些持身謹嚴的士大夫對自己的出處進退總是比較認真的。東坡弟兄也經常談到這一問題。兩年多以前,東坡在《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絕》詩中就說:“眼前時事力難任,貪戀君恩去未能。”說自己不愿奉行新法,只是由于貪戀君恩,未能決然引去。在捕蝗事后不久,東坡在去杭赴密道中寄給子由一首《沁園春》詞又說:“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認為出仕或歸隱的主動權是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今天因捕蝗疲苦這個具體事件的觸發,天秤不覺偏到那一端了。這和第一首結尾“理蝗余”的積極態度看似矛盾,其實不然。應該看到,在東坡思想上,為人民利益而奔走和為了奉行新法而被人驅使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兩首詩的結尾不過各有側重耳。《烏臺詩案》提到“獨眠林下”這四句詩時,東坡自己解釋說:“意謂新法青苗、助役等事,煩雜不可辦,亦言己才力不能勝任也。”這正是東坡的痛苦所在。當然,王安石變法在歷史上是一種進步。但是也要看到新法本身并沒有解決農民問題;加上新法執行中的某些偏差,給農民帶來的不利。因此,不能因為不滿新法就一概加以否定。讀東坡這兩首詩,應更多地著眼于他對人民的同情。
這兩首詩寫的是現實生活給詩人思想感情上的一次巨大沖激,抑揚頓挫,感慨遙深,用事精切,寫出了內心深處的難言之情,也是親兄弟間推心置腹的肺腑之言,所以特別真切動人。
字數:2611
作者:白敦仁
上一篇:蘇軾詩集《寄劉孝叔》原文、翻譯及賞析
下一篇:蘇軾詩集《初到黃州》原文、翻譯及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