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浦口·孫景賢
車音轢轆夢沉酣,過盡千程總未諳。
吳語漸多燕客少,起看山色是江南。
其二
少年行腳慣天涯,三宿空桑即是家。
及此春光好歸去,故園開到杜鵑花。
鄉情是一個永恒的主題,歷代都不乏名篇佳構。
孫景賢的這兩首詩,之所以感人,就在于比較深沉地表現了鄉情。作者是晚清西昆派作者,西昆派詩是以密織典實為其膚鞟的,然而這兩首詩卻沒有賣弄西昆故技,寫得比較自然真切。
第一首寫行程。作者在清末曾任職于日本長崎中國領事館,民國時又為官司法部。可說是少小離家,久客在外。這次有機會回到家鄉常熟,其歸鄉情切是可以想見的。首句以沉酣的夢的意象,配上機械單調的車輪滾動的音響,非常強烈地渲染出了行程的沉悶、呆板和遲緩的氣氛。坐遠程火車的人大凡都有這樣的體會,火車坐久了,其滋味實在是非常乏味的,尤其是夜行途中,似夢非夢,異常難熬。江弢叔《晨發嶅陽車中得絕句三首》有句云:“車中欲夢昔年事,亂石磨輪時一驚。”倒也頗能借來描寫乘火車夜行的情狀,盡管鐵軌上并無“亂石磨輪”,但每到接軌處的震動,以及到站時的嘈雜,常會弄得人心神不寧。而當年的火車其速度想必比今天的慢車還要慢許多,而且也不會像今天那樣擁擠得讓人無暇感受到寂寞來。一個歸心似箭的游子是決不會有閑情逸致去品賞坐超慢車的樂趣的。所以,第二句道來非常自然,但切不可忽視了一個“總”字,以及這“總”字與“過盡千程”之間的關系。在似夢非夢、昏昏沉沉、令人厭倦的旅程之中,盡管已經過去了千里,但卻“總”不是作者熟諳的山山水水,寫到這里,盡管作者一字未提回鄉之情的急切,但細心的讀者卻不會不從這一個“總”字當中,品味出充盈其中的歸心似箭的回鄉之情。駛過了一站又一站,行過了一程又一程,窗外依然是陌生的異域它鄉,這對一個渴望歸鄉的久客游子來說,實在是難以忍受的。這二句越是把行程寫得乏味,寫得遲緩,也就越能把思鄉之情勢提得越高,把歸鄉之情弦拉得越緊。
終于,隨著火車不斷的進站和出站,南方的客人越來越多,北方的旅客則越來越少,而江北的終點站浦口就要到了。一下火車,渡過長江,對一個江南人來說,也就是回到了一個大的家鄉。于是三、四兩句作了一大轉折。在上、下旅客的喧鬧聲中,作者越來越頻繁地聽到了在耳邊闊別已久的吳儂軟語,當作者從昏昏沉沉的旅程之夢中睜開眼睛,舉目向車窗外眺望的時候,天色已經放亮,晨靄之中正是那熟悉的田野和河流:江南就要到了!于是作者一掃旅程中的乏味和厭倦之情,用非常簡淡的筆墨寫出了他心中最直接的感受,這就是詩的最后一句。語言雖然樸素無華,但因為有前二句的頓挫延宕,卻具有很強的情感力度和豐富的思想內容。作者思念家鄉的千情萬緒、千感萬慨、千言萬語都匯聚在真切的聊聊數語之中,盡管這僅是一句純客觀的描寫,但其感人的魅力比起直接的抒情語來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二首詩集中寫久客得歸的心情。與上首詩一樣,在藝術表現方法上也完全采用客觀敘寫手段,作者盡量淡化了情感的直接顯露。
一、二兩句自敘久客經歷。作者早年奔走四方,以四海為家,正因為如此,所以方才顯得家鄉的珍貴,方才顯得歸鄉的不同尋常。一個人如果一生足不逾戶,就談不上什么鄉情和鄉愁。家鄉只有對那些羈客,尤其是那些久客天涯海角的人來說,才有特別的價值,他們才可能有真正深沉的鄉情和鄉愁。所以這一、二兩句不僅在內容上交代了自己作客他鄉的經歷,而且在藝術技巧上與第一首詩一樣,也是采用頓挫延宕的蓄勢手法來強調最后兩句。有了對“慣天涯”和“即是家”之經歷的敘寫,后面二個客觀句,才能“道是無情卻有情”,才能于平淡之中,表現出最深厚、最濃郁的鄉情。
杜牧《旅情》詩結尾有句云:“匹馬好歸去,江頭橘正香。”本詩的最后二句正是從杜牧詩中變化而出。作者歸鄉之日,正趕上春光爛漫之際,在他的記憶之中,這舊歷三月間正是家鄉盛開杜鵑花的時候。與小杜之詩相比,盡管交通工具已由“瘦馬”或“跛驢”(這類意象在古詩中常與文士書生連在一起)換成了火車,而且季節也由秋天變成了春天,故而橘香也一并改作了盛開的杜鵑,但是,這萬千難以言表的思鄉、歸鄉的情意卻似乎千古未移。這爛漫的春光、火紅的杜鵑,與那金秋沁人的橘香一樣具有難以抗衡的召喚力量。因為它們都是家鄉留在他們心里最美的印象,它們生長于家鄉,并且就是家鄉的象征。而詩結束在這預想中的盛開的火紅的杜鵑花的美好景象里,真可謂是言有盡而意無窮了。
而這兩首詩雖然抒發了極其深厚、濃郁的鄉情,但卻沒有用到一個感情字眼,也許,這正是兩詩超出常人的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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