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①
江城地瘴蕃草木②,只有名花苦幽獨。
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③。
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④。
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
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輕春睡足。
雨中有淚亦凄愴,月下無人更清淑⑤。
先生食飽無一事⑥,散步消遙自捫腹。
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
忽逢絕艷照衰朽⑦,嘆息無言揩病目⑧。
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
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
【注釋】
①定惠院:一作定慧院,在黃州(今湖北黃岡縣)城東南。“烏臺詩案”后蘇軾貶官黃州,初居于此。蘇軾《記游定惠院》文:“……黃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
②江城:指黃州城,在長江北岸。蕃(fan):茂盛。
③佳人:杜甫《佳人》詩中有“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句。這里以佳人比擬海棠。
④薦:獻,進。
⑤清淑:清麗美好。
⑥先生:作者自謂。
⑦絕艷:指盛開的海棠花。衰朽:指作者自己。
⑧病目:蘇軾在黃州嘗患眼疾。
【評析】
元豐三年二月初一,蘇軾和長子邁經過一個月的行程,來到黃州貶所,開始了他在黃州四年的放逐生活。
蘇軾初到黃州時,寓居在城東的定惠院中。由于他是朝廷罪人,眾人多回避他,他也索性整天閉門謝客,飲酒澆愁,過著“飲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的孤獨寂寞的生活,心情是十分痛苦的。
定惠院之東,有一小土山名柯丘,雜樹叢生。一日,蘇軾往游,竟在滿山的雜花蔓草之間,發現了一株名貴的海棠,這不禁使他又驚又喜。這株海棠高貴的氣質、艷美的風姿、幽獨的神韻,深深地打動了詩人的心,引起了這位淪落天涯的詩人的無限感慨。于是他提起筆來,寫下了這首千古傳誦的《柯丘海棠詩》。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全詩一開始,作者就用深沉的筆調,寫出了這株名貴的海棠花的不幸遭遇。“江城”,指黃州,位于長江北岸,地氣濕熱,瘟疫流行,草木蕪穢,環境是惡劣的。然而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作者卻看到了一樹極名貴的海棠花,孤零零地混跡于滿山的雜木蔓草之間。自唐代以來,牡丹、海棠,都是最名貴的花卉,如北宋沈立之的《海棠記》中說:“嘗聞(宋)真宗皇帝御制后苑雜花十題,以海棠為首章,賜近臣唱和,則知海棠足與牡丹抗衡。”可是,如此名貴的海棠,卻飄零淪落到這樣惡劣的環境中,過著寂寞、孤獨的生活,這就突出了她悲劇的命運。
“嫣然一笑”,出于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作者在這里,深情地把海棠比作一位絕代佳人,雖然流落在村野的竹籬茅舍之間,但布裙荊釵,卻無法掩蓋她的天生麗質。相比之下,那些熱鬧地爭春競艷的滿山桃李,都黯然失色,顯得十分粗俗了。
下面的四句,是作者對海棠命運的沉思遐想,是全詩感情上的一個迭宕回旋:“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故遣”一句,顯然用杜甫《佳人》詩中“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句意。作者猜想,這海棠的命運,也許并非由于偶然的不幸。而是出于造物主的有意安排。因為她有著一種天生的、內在的高貴氣質,完全不需要外在的妝飾和環境的陪襯,不需要借重于金盤、托獻于華屋。那些桃李之流,只有靠置身御苑名園,來夸耀其“高貴”的身分;而海棠幽居空谷,無求于富貴,卻自有富貴之姿,這正顯示了海棠的不同凡俗之處!也許,這就是造物的“深意”所在吧!
下面六句詩,作者整個使用了擬人的手法,正面描繪出柯丘海棠的絕艷風姿。
“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這兩句,將海棠比作醉美人,極寫海棠花、葉的美麗。沈立之《海棠記》中說:海棠“初極一紅,如胭脂點點然。及開,則漸成纈暈。”作者正是把這一形象,幻化為一個美婦人:所謂“極紅,如胭脂點點”,正如美人的“朱唇得酒”,而“漸成纈暈”,則是這位美人不勝酒力、兩頰緋紅了。又,海棠花繁時,其葉亦茂,紅綠相托。作者進一步地想象出,海棠的綠葉,就像這位醉態可掬的美人高高挽起的翠袖;而綠葉托扶中的花朵,則如美人嬌嫩紅潤的肌膚。這個“醉美人”的比喻,不僅極生動地表現出海棠花葉的艷美,而且天然妙合,十分傳神。清代的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指責這兩句詩是“惡詩”,說它不夠“超脫”,就是因為僅僅把它當成了描摹刻畫之語,而沒有看到它傳神寫照、動人魂魄的藝術力量,意見顯然是不正確的。
接下來的兩句,“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輕春睡足。”進一步將海棠比作了睡美人。《明皇雜錄》載:“上登沉香亭,召妃子,時卯酒未醒,侍從扶掖而至,上乃笑曰:‘豈是妃子醉耶?海棠春睡未足耳。’”蘇軾的詩句,即從這個典故融化而來。寫“林深霧暗”,是為了說明曉光何以來遲;而曉光來遲,又正是美人春睡酣足的原因。作者著意渲染在這“日暖風輕”的良辰,這位“美人”慵倦的醉意和春睡的香甜,就是為了突出海棠花的雍容典雅和儀態萬方,使人們對海棠的“自然富貴出天姿”,留下更為具體、更為深刻的印象。
接著,“雨中有淚亦凄愴,月下無人更清淑”二句,將雨中、月下的海棠,比作一位悲哀的美女,著重刻劃了她內心世界的痛苦,從而扣回到篇首的“只有名花苦幽獨”這個主旋律上來。
海棠著雨,本來是最為艷麗的,如晚唐鄭谷《海棠》詩云:“秾麗最宜新著雨,嬌嬈全在欲開時。”但蘇軾筆下的這位美人,卻充滿了無限的哀怨。那打在花瓣上的雨水,就像她面頰上晶瑩的淚珠,滴滴滾落下來。在朦朧的月光下,在寂靜的春夜里,她孤芳自賞,寂寞地開放著。雖然飽含著幽怨,但她卻決不趨時媚俗,始終苦苦地支撐著自己,從而更加顯示出她品格的堅貞,顯示出她內心世界的沉靜的美。“凄愴”和“清淑”這兩組鏡頭,高度概括了海棠的不幸遭遇和高尚情操,使得“名花苦幽獨”這一主題,在藝術上得到了極美的表現。據說蘇軾后來自詠海棠詩時曾對人說,“此兩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奪將來也!”(見南宋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下)可見這兩句詩是作者平生的得意之筆。
以上十四句詩,歌詠了柯丘海棠的幽獨、高雅、美麗和清淑,是此詩的前半部分;下面的十四句,借物抒懷,寄寓身世感慨,則是此詩的后半部分。
“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消遙自捫腹。不問人家與僧含,拄杖敲門看修竹。”從表面上看,詩人的心情好象頗為悠閑自在,實際上卻潛藏著深深的痛苦。一個“奮勵有當世志”、要求“滌蕩刷新而卓然有所立”的政治家,如今成了朝廷的逐客罪人,遠謫荒州,“不得簽書公事”,只能過著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生活,這對詩人的理想是多么無情的嘲弄!所謂“散步消遙自捫腹”,不過是憤懣而以曠達出之罷了。因為是戴罪之人,詩人不便與人過多接觸,在百無聊賴之中,他只好拄起拐杖,敲開鄰人柯丘小園的園門,與草木為伴來了。也許倒是這“無情”的草木,能給詩人受傷的心靈一些撫慰吧……
果然,“忽逢絕艷照衰朽,嘆息無言揩病目”——在滿山的雜花蔓草之間,詩人突然發現了這株極其名貴的海棠花,臨風盛開,光采照人,這不禁使詩人又驚又喜!他幾乎不相信自已患病的眼睛,嘆息無言,一再揩拭著昏花的病目。這株海棠的氣質是如此高貴,神韻是如此典雅,顏色是如此美麗,在這位空谷“佳人”的絕艷之姿面前,詩人想到自己年來的潦倒之狀,不免要自嘆“衰朽”了。
下面四句,作者對這株海棠的來歷作了種種猜測:“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陋邦,自然是指黃州。在這蠻煙瘴雨、草木蕪穢的荒涼之地,怎么會出現這樣一株絕頂高貴艷麗的海棠呢?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家鄉,想到了那盛開著海棠花,有“香海棠國”之稱的西蜀四川。詩人激動地想,也許這株海棠是一位好事者從西蜀移栽到此地的呢!如果真是那樣,詩人就不僅是“患難逢知己”,而且是“他鄉遇故人”了,那又怎不讓人激動呢?但是,詩人隨即又產生了新的疑問:此去西蜀,遠隔千山萬水,一株纖弱的海棠秧苗,遠涉千里,攜來黃州,又談何容易!那么,這株海棠究竟是怎么來的呢?詩人苦苦思索著,忽然萌發了一個既美好、又神奇的想象:這一定是一只遠飛的鴻鵠,從蜀山錦水銜來一粒海棠種子,遺落在江城的土地上,從而長出了這樣一株絕美的花樹!這個想象是如此的充滿詩意、優美動人,以至連作者自己也確信,柯丘海棠的來歷,只能用這個美麗的故事來加以說明!作者心中的疑問消釋了,全詩于是也就進入了尾聲。
“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這兩句詩,是全詩最重要的點睛之筆。一個“俱”字,雙綰上文的“絕艷”與“衰朽”,點明了詩人與海棠“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同遭遇。盡管他們都姿質高潔,然而命運卻把他們從西蜀家園,一起拋擲到了異國他鄉。由于“土人不知其貴”,海棠花受盡人們的輕侮;因為世俗的勢利,詩人也同樣遭到人們的冷遇。在惡劣的環境里,他們飽嘗“幽獨”之苦,但卻決不向惡勢力低頭。他們忍受著、掙扎著、期待著,不改變理想、不稍易品節,潔身自好、堅貞不渝——這就是詩人和海棠的共同的命運!這就是他們的幸與不幸!正是為了這“可念”可感、可泣可歌的一切,詩人要痛“飲一樽”,寫下這首充滿無限哀怨、同時又充滿無限激情的《海棠曲》。至此,全詩由“只有名花苦幽獨”到“天涯流落俱可念”這樣一條抒情線索已經點明,詩人以海棠自寓、通過寫一代名花的命運來自抒身世感慨的用意,也完整地揭示出來了。
此詩的結尾,充滿了感傷、凄婉的情調:“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詩人想象著,待自己明朝酒醒,再來尋覓這位天涯知己時,一切都將不復存在了。艷美的海棠花瓣,將消盡殘紅,像紛紛的雪片飄墜于地,由一抔黃土盡掩風流。這就是一代名花在歷盡苦難之后的悲劇的結局!“那忍觸”中的一個“忍”字,寫出了詩人對海棠命運的無限惋惜,也寫出了詩人對自己命運的深深的悲嘆,為全詩籠罩上了一層濃重的悲劇色彩。它有力地控訴了那個摧殘一切美好事物的不合理的社會。正是這種感情,在后來的千百年里,得到了無數正直人們的同情和共鳴。
《柯丘海棠詩》是蘇軾在黃州時期最優秀的作品,也是他平生的得意之作。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中說:“東坡作此詩,詞格超逸,不復蹈襲前人。……平生喜為人寫,蓋人間刊石者,自有五六本,云軾平生得意詩也。”可見詩人自己對此詩的珍愛。今天我們看這首詩在藝術上的成就,也確實是十分突出的。
從構思上講,此詩的特點是妙于聯想。作者由一代名花開在草木荒蕪的“江城”,聯想到杜甫“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詩句,點出了海棠的“幽獨”之苦;又由“陋邦何處得此花”的疑問,聯想到“雪綻霞鋪錦水頭”(晚唐吳融《海棠》)的“香海棠國”,引出了自己久別的家鄉——西蜀四川;再由海棠流落天涯的不幸,聯想到自己遠謫黃州的遭遇,突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這一層比一層更深的聯想,不僅把詩人的命運與海棠花的命運緊緊地挽合在一起,有力地表現了此詩的主題,而且使全詩的詩意一氣流轉,奔逸超妙,前后銜接十分自然。查慎行評此詩說:“讀前半竟似《海棠曲》矣!妙在‘先生食飽’一轉。此種詩境,從少陵《樂游園歌》得來,寓其神理而化其畦畛,斯為千古絕作。”其實我們細讀兩詩,平心而論,蘇詩的內在聯系顯然是比杜詩更為緊密的。
此詩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精于體物、善于描摹。明王象晉在《群芳譜》中說:“蓋色之美者唯海棠……詩家所以難為狀也。”為什么“詩家難為狀”呢?因為海棠“翛然出塵,俯視群芳”,它高貴的氣質、端莊的神韻、秀雅的風姿,非一般圖形畫貌的文字可以寫出。而蘇軾在這里,則巧妙地采用了擬人的手法,將海棠比為醉美人、睡美人、悲美人,不僅把海棠的天姿麗質絕妙地人格化,而且充分顯示了它在苦難之中堅貞不屈的精神,使海棠的形象極美、極感人地表現了出來。汪師韓說:“‘朱唇’二句繪其態,‘林深’二句傳其神,‘雨中’二句寫其韻。不染鉛粉,不值描摹,乃得追魂攝魄之筆。倘……一味作嘆息流落之詞,豈復有此焱絕煥炳。”(《蘇詩選評箋釋》卷三)所謂“追魂攝魄”、“焱絕煥炳”,應當說是并非過譽的評價。
此詩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既能吸取前人的營養,又能自鑄偉詞、“不復蹈襲前人”。此詩的前半,可以明顯地看出杜甫《佳人》詩的影響,后半則與白居易的《琵琶行》心靈感通。但作者卻決不“章摹句寫”,模擬古人,而是著意于塑造出非常個性化的海棠的形象,寫出自己獨特的人生感受。這在以點竄古人詩句為“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宋代,也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這首詩在藝術上固然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但我們覺得,它最可貴的地方,仍在于它的思想、它的精神、它的靈魂。紀昀曾評論此詩說:“純以海棠自寓,風姿高秀,興象微深,后半尤煙波跌宕。此種真非東坡不能,東坡非一時興到亦不能。”(《紀評蘇詩》卷二十一)這后一句對我們很有啟發:如果不是蘇軾這樣的曠代詩人,當然很難寫出如此優秀的詩篇;但是,即使是蘇軾本人,如果沒有“烏臺詩案”的打擊、貶謫黃州的磨難,如果沒有真正深刻的人生體驗和感受,他也是不可能寫出這樣的千古絕唱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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