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白鳥沒飛煙,微風逆上船。
江從樊口轉,山自武昌連。
日月懸終古,乾坤別逝川。
羅浮南斗外,黔府若何邊?
其三
西山連虎穴,赤壁隱龍宮。
形勝三分國,波流萬世功。
沙明拳宿鷺,天闊退飛鴻。
最羨魚竿客,歸船雨打篷。
-----潘大臨
這兩首詩大約作于宋哲宗紹圣二年(1095)到元符元年(1098)之間,原作共四首,這里選了其一、其三兩首。潘大臨隱居于黃州(今湖北黃岡),沒有入過仕途。蘇軾謫居黃州時,大臨曾從之游,并跟他學詩。黃庭堅對潘大臨的詩才也很贊賞。紹圣二年,蘇、黃都被貶謫到邊遠地方,這兩首詩就作于其后不久。
第一首開頭兩句寫乘船入江:詩人乘船在微風淡蕩的江面上,逆風行進。白色的水鳥向遠處飛去,隱入一片霧靄之中。頷聯兩句寫沿江行進時所看到的景色:黃州這個地方,江山秀麗。長江在樊口(今湖北鄂城西北)轉了個彎,浩蕩東去。郁郁蔥蔥的樊山延綿不斷,直到武昌(今湖北鄂城)。頸聯兩句詩人抒發感慨:江山如舊,日月常懸,可是今日之乾坤已非昔日之乾坤,時光像滾滾東流的江水一樣,一去不復返了。對這兩句要結合詩人的生平來理解,他曾應試不第,其摯友張耒稱他為“有志之狷士”(《潘大臨文集序》),可見他并不是完全忘卻世事的人。他面對滔滔東去的江水,慨嘆時光的易逝,肯定包含著“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的悵惋。末聯兩句懷舊。詩人曾伴隨蘇軾在這一帶徜徉嘯傲,睹景生情,懷舊之心油然而生。蘇軾和黃庭堅這兩位詩壇泰斗,都是詩人的良師益友,而今俱遠謫萬里。詩人問道:東坡被貶至羅浮山(在今廣東),那是比南斗星辰更為遙遠的地方;至于山谷的貶所黔州(治所在今四川彭水),則是個從未聽說過的處所,它究竟在哪個方向呢?詩人對蘇、黃懷念的深厚情意,通過這兩句委婉地表達出來。
后面一首從懷古開始。黃州瀕臨大江,赤鼻磯的石壁直插入江,地勢險要,人們傳說這兒就是三國時周瑜打敗曹操大軍的赤壁古戰場(真正的赤壁位于今湖北蒲圻),蘇軾于此處曾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千古絕唱。潘大臨曾伴隨蘇軾在此游覽,說不定還親耳聆聽過東坡的豪放歌聲。如今他獨自來到這古代英雄馳騁爭雄的地方,不禁浮想聯翩。西山重嶺疊嶂,連綿不絕,定有猛虎藏于其間。赤壁下臨不測之深淵,那直插江中的嶙峋巨石,正是龍宮的天然屏障。這虎踞龍盤的形勝處所,是三國鼎立時兵家必爭之地,歷史上的英雄叱咤風云,建立了蓋世功業,就像這滾滾東去的萬疊波浪一樣流之無窮。詩人從思古的幽情中省悟過來,把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實景:俯視沙灘,覺得一片明亮,那是因為許多白鷺棲息在那里。仰望天空,天空是如此的開闊,以至高飛云端的鴻雁似乎不是在向前移動。俱往矣,群雄爭渡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了。我現在最羨慕的是江上的垂釣者,釣罷駕著一葉輕舟在煙雨中歸去,悠閑地聽著雨打船篷的聲音。
潘大臨是屬江西詩派,他的作品原有《柯山集》二卷,已佚?,F在尚存的作品只有二十多首詩和那句膾炙人口的“滿城風雨近重陽”。當時人們對他的詩歌評價甚高,黃庭堅稱他“蚤得詩律于東坡,蓋天下奇才也”(《書倦殼軒詩后》),后來陸游也說他“詩妙絕世”(《跋潘邠老帖》)。從上面所舉兩首詩來看,他確實是出手不凡。首先,這兩首詩的思想內容比較充實。前一首慨嘆歲月易逝并懷念遠謫的好友,后一首緬懷古時的英雄而結以歸隱之志,都具有較深的情感內蘊。雖說嘆時思隱,情調比較低沉,但這是詩人在無可奈何的處境中所發出的不平之聲。只要看“形勝三分國,波流萬世功”這樣的詩句,便可體會到,詩人對于歷史上建立了豐功偉業的英雄人物是多么景仰,他何嘗不希望能有一番作為?可是由于時代和社會的限制(當時章惇等人把持朝政,政治黑暗),他只能終老于江湖之上。盡管詩人故作平淡之語,讀者卻不難看出隱藏在平淡下面的一顆不甘寂寞的心。這使得全詩感情沉郁,得杜詩五律之妙處。
當然,更值得注意的還是這兩首詩的藝術特色,簡單地說,有下面三點:第一,意境闊大,筆力雄健。前一首一開始就把讀者的目光引向煙斜霧橫的遠方,三四句用“從”、“自”兩字把眼前的江山一直連到遠處,筆力遒勁。五六句用“日月”、“乾坤”作對,這是杜詩中用過的,如果作者筆力纖弱,則這種字面容易成為沒有內容的空腔。此處雖比不上杜詩的千鈞筆力,但也沒有舉鼎絕臏之病。后一首則一開始就寫出了龍盤虎踞的險要地形,然后緬懷古賢功烈。兩首詩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有很大的跨度,寫景抒懷,氣勢雄大,絕無纖仄之弊。清人姚壎評為:“大氣鼓蕩,筆力健舉”(《宋詩略》卷九),很準確地說出了其主要優點。第二,結構嚴整,對仗精工。前一首四聯皆對,后一首也有三聯對仗,大多屬對精工。全詩的結構也非常謹嚴,比如后一首中,前半首緬懷古代的英雄業績,開首兩句就寫了山環水繞、虎踞龍盤的險要地形;后半首抒發自己的歸隱之志,五六兩句就寫了鷺宿沙灘、鴻飛長天的寧靜風景。彼此照應,構思極見匠心。第三,詩句凝練,煉字尤見功力。比如后一首的頸聯,一個“明”字就寫出了因毛羽皎潔的白鷺棲息于沙灘,從而使人望去覺得白光耀眼的情景,非常傳神。“退”字的用法尤其使人叫絕。“六鹢退飛”本是《春秋》經語,但此處僅是字面上的借用,因為事實上飛鴻并不在往后退。只是由于天空太廣闊了,高飛戾天的鴻雁在那么廣闊的藍天背景下飛行,使人無法覺察它們是在向前移動。如果凝望片刻,還可能誤以為它們是在向后退飛呢。詩人就是這樣巧妙地寫出了在江面上仰望寥廓長天時所得的印象,使人讀之歷歷如在目前。
總的說來,這兩首詩工整凝練,詩味深永,頗類杜詩的風格。江西詩派本來是奉杜為“祖”的,在藝術上竭力學習杜甫,潘大臨當然也不例外。王直方曾說:“邠老作詩,多犯老杜,為之不已,老杜亦難存活。使老杜復生,則須共潘十廝吵。”(《王直方詩話》)言下之意是潘大臨(邠老)模擬杜詩過分了一些。由于潘大臨的作品大半已佚,無法斷定王直方此評是否合乎事實。如果僅從上面的兩首詩來看,他并沒有對杜詩作生吞活剝的模仿,而是著重于從中得到藝術手法上的啟迪,這種借鑒是比較成功的。潘大臨的好友謝薖贊揚他說:“杜陵骨已朽,潘子今似之。”(《讀潘邠老廬山紀行詩》)并非溢美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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