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調·庶庵小閣名曰卮言作此詞以嘲之①

【題解】

本詞當作于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那時辛棄疾被罷官，居住在江西上饒帶湖。在南宋朝廷茍且偷安的氣氛下，辛棄疾深深感受到官場與社會的虛偽與黑暗：往往是那些極盡阿諛逢迎之徒，反而仕途順暢；而正直賢能之士，卻受到排擠打壓。因鄭汝諧在信州的宅第有個小閣樓名叫“卮言”，于是作者便借題發揮而寫下此詞。詞中上片連用四個比喻，將世俗小人俯仰隨人、巧言令色、四方討好之丑態，諷嘲得淋漓盡致；下片筆鋒一轉，采用對比反襯，既言自己剛直不阿、不肯隨波逐流，又反襯出“學舌”之流的品格卑下。全詞辭鋒犀利，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堪稱精妙的諷刺詞。

【原文】

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②。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③。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④。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⑤。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⑥。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會十會巧⑦?？此麄儯萌藨z，秦吉了⑧。

【注釋】

①千年調：詞牌名。原名“相思會”，后來辛棄疾改為“千年調”。雙調七十五字，上下片各九句、四仄韻。庶庵：一作“蔗庵”，即鄭汝諧，字舜舉，號東谷居士，浙江青田人。主抗金，稼軒稱他“胸中兵百萬”。曾為大理寺少卿，持公論釋陳亮，歷官吏部侍郎（見《青田縣志·人物志》）。卮（zhī）言：沒有獨立見地、人云亦云的話。語出《莊子·寓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焙笕艘嘟枳髯约貉哉摶蛑鞯闹t詞。②“卮酒向人時”二句：意思是在諷刺做人如“卮”，滿臉和氣，一見權貴就傾倒。卮：古時的一種酒器。它滿酒時就向人傾倒，酒空時則仰起平坐。陸德明《經典釋文》（引王叔之）：“卮器滿則傾，空則仰，隨物而變，非執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而隨人從變，己無常主者也?！雹邸白钜蝗豢煽伞眱删洌鹤钜o的是萬事惟惟諾諾，連連稱“好”。然然：對對?？煽桑嚎梢钥梢?；好好。萬事稱好：用司馬徽事?！妒勒f新語》注引《司馬徽別傳》：“徽有人倫鑒，居荊州，知劉表性暗，必害善人，乃括囊不談議。時人有以人物問徽者，初不辨其高下，每輒言‘佳’。其婦諫曰：‘人質所疑，君宜辯論，而一皆言“佳”，豈人所以咨君之意乎？’徽曰：‘如君所言亦復“佳”?！渫窦s遜遁如此?！雹堋盎眱删洌阂馑际蔷破髦械幕?、鴟夷，它們一唱一和，相對而笑，都是一路貨色?；╣ǔ）稽：古代的一種流酒器，能轉注吐酒，終日不已。鴟（chī）夷：古代一種皮制的酒袋，容量大，可隨意伸縮、卷折。兩種器具不停地倒酒，喻滔滔不絕、花言巧語、取媚權貴的小人。⑤“寒與熱”三句：意思是處世應如甘草，無論寒癥熱病，均可調和迎合。甘國老：指中藥甘草，其味甘平，能調和眾藥，醫治寒、熱引起的多種疾病，故享有“國老”之美稱。⑥“少年使酒”兩句：言己少年時說話不順世俗，惹人生厭。使酒：在酒宴上借酒使性子。語出《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灌夫為人剛直使酒，不好面諛?！鞭郑簞e扭，不順，此指不合世俗。⑦“此個和合道理”四句：意思是這種調和折中的處世之道，剛剛懂得，可惜那一套虛偽應酬的語言技巧尚未學到手。⑧“看他們”三句：意思是諷刺他們正像秦吉了，所以博得人們的喜愛。憐：愛憐，疼愛。秦吉了，鳥名，又名鷯哥、八哥，黑身黃眉，善學人語，尤勝鸚鵡。白居易《新樂府·秦吉了》：“耳聰心慧舌端巧，鳥語人言無不通?！?/p>

【譯文】

有些人就像那裝滿酒就傾斜的卮器，面對權貴之人時就露出一副笑臉，滿臉和氣地點頭哈腰。最重要的是他們只會唯唯諾諾，無論什么事都連聲說好。就像那筵席上使用的流酒器滑稽，轉注吐酒時，總是對著酒袋鴟夷點頭哈腰不停傾倒一樣，惹人發笑。不管是受了風寒，還是風熱導致疾病，總有一味中藥能夠調和其中，這就是那號稱“國老”的甘草。

我在年輕時不懂人情世故，常常在酒宴上借酒使性子，說起話來也從不講技巧，別人總嫌我過于執拗。這個凡事需要和稀泥的處世哲學，直到近來我才慢慢知曉。可惜我對那一套虛偽應酬的語言，還沒有學會，更不用說達到十分巧妙。你再看那些官場小人，他們可真會討人喜歡，活像那跟人學舌的鳥兒秦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