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念奴嬌·瓢泉酒酣和東坡韻①》
倘來軒冕,問還是、今古人間何物②?舊日重城愁萬里,風月而今堅壁③。藥籠功名,酒壚身世,可惜蒙頭雪④。浩歌一曲,坐中人物三杰⑤。
休嘆黃菊凋零,孤標應也有⑥,梅花爭發。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⑦。萬事從教⑧,浮云來去,枉了沖冠發⑨。故人何在,長庚應伴殘月。
注釋
①作于紹熙元年或二年(1190或1191),時稼軒賦閑帶湖。和東坡韻:用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韻唱和。
②“倘來”二句:古往今來,功名究竟為何物?軒冕,軒,高大的車子;冕,官帽。軒冕,代指功名。
③堅壁:本意堅守壁壘,不與敵方決戰。這里指風月不出,不讓人欣賞。
④“藥籠”三句:志在建立功業,不想出身微賤,致使白發無成。藥籠功名:功名在藥籠中。《舊唐書·元行沖傳》載,元行沖對狄仁杰說:治理國家,必須儲備各種人才,猶如治病需要各種藥物,我愿作藥物中的最后一味。狄仁杰笑曰:“君正在吾藥籠中,何可一日無也。”辛詞借用狄語,謂生平志在建功立業。酒壚身世:《漢書·司馬相如傳》:“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車騎,置酒舍,令文君當壚,相如自著犢鼻,與庸保雜作,滌器于市中。卓王孫恥之,為閉門不出。”本意指出身低微,這里可能主要指自己系北人南來,在朝廷中遭人猜忌。蒙頭雪:滿頭白發。
⑤人物三杰:三個杰出的人物。漢高祖曾稱張良、韓信、蕭何三人為“人杰”,后世因稱“三杰”。此處“三杰”即指“三友”,但具體指誰,不詳。
⑥孤標:孤傲的風采品格。
⑦明滅:時隱時現。
⑧從教:任從,聽任。
⑨沖冠發:即怒發沖冠,形容極度憤怒。
長庚:即金星,亦名太白星,啟明星。古人不明白它的運行軌跡,把凌晨出現在東方的金星叫啟明星,把傍晚出現在西方的金星叫長庚星,其實兩者是一顆星。
賞析
在詞史上,“蘇辛”并稱,這種并稱一是指他們代表了詞的最高成就,一是因為他們的風格都是創變的,而不是傳統的酒筵歌會上的婉約之詞。一般的文學史習慣于稱他們為“豪放派”的代表。但實際上,“豪放”只是一種大略的風格特色的指稱,具體到不同的作家,尤其是一流的作家,其個人特色一定是非常顯著的。蘇軾和辛棄疾就是這樣。其不同之處,簡言之,“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王國維《人間詞話》)。辛棄疾這首詞是對蘇軾詞的次韻。次韻指每一個韻腳都與原唱用字和次序相同。次韻詞可以與原唱內容相關,也可無關。辛棄疾次韻之作,在抒發政治失意的感慨上,與原唱有相似之處;風格上都不是傳統詞的婉約特色,而有豪邁之氣,這點也一望而知;但辛棄疾并不是對蘇軾亦步亦趨的摹仿,而是在同樣的豪放之中顯著體現著他的個人特色。
在蘇軾的詞中,以廣闊的歷史時空構成作者冥想的空間,又在這特定的赤壁之地以年少有為的周瑜與早生華發、政治失意的自己形成對照,最后以老莊思想加以解脫,看似消極,而在困境中的自我解脫正體現了蘇軾一貫的超逸放曠。辛棄疾卻更體現了一個悲情英雄的執著,這種執著與蘇軾的解脫同樣可貴,因為蘇軾為我們提供的是面對個人的困境時的解脫之法,辛棄疾卻是執著于民族大業。
在上闕中,作者一再說到“軒冕”、“功名”,似乎是為自己個人的仕途失意、功業未成而沮喪,但在當時特定的時代中,這“軒冕”、“功名”都聯系著收復中原的民族大業,所以具有感沛人心的力量。下片“休嘆黃菊凋零,孤標應也有,梅花爭發。”陸游“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的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強調的是梅花不同流合污的高潔品格,這里的梅花則與黃菊意象一起,強調了堅持奮斗、堅持理想的執著和前仆后繼。“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這“孤鴻”就像蘇軾筆下“縹緲孤鴻影”的形象一樣,表示著作者的孤獨;而辛棄疾的孤獨還是與收復大業聯系在一起,因為“西望”、“西北望”在辛棄疾的筆下往往指代著收復:“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從梅花的“孤標”到明滅的“孤鴻”,作者的心頭交織著堅持與獨自堅持的孤獨。這孤獨進而使他發出難以抑制的悲憤之聲:“萬事從教,浮云來去,枉了沖冠發。”“沖冠發”用的是藺相如的典故,指他“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沖冠”,借指作者要抗金的一腔豪情。“故人何在,長庚應伴殘月”,找不到知己與同道,只有殘月孤星的夜色陪伴著自己。蘇軾的原唱與辛棄疾的次韻詞,都以“月”結束全篇,蘇軾在“一尊還酹江月”之中,用理性的哲人之思使自己面對“亂石穿空,驚濤拍岸”而引起的澎湃心潮獲得了平靜,辛棄疾的“長庚應伴殘月”卻充滿了英雄無路的悲哀,不過這悲哀并不使人低沉絕望,因為作者用梅花爭發和怒發沖冠的形象早已表明了自己,他的悲慨之中有著倔強的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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