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之惑
我喜愛綠色。
大千世界,虹霓萬千,色彩繽紛,我最喜愛的是綠色。
綠色,是生命的標志,青春的象征,春天的印記。
猶記髫齡,我拜過一個干爹,在舉行儀式前,他要給我做一身衣裳,我選的就是綠色。
少時,我住在家中水井邊的一間小屋里,窗外的院墻上爬滿了藤蔓,春夏秋三季都是濃綠濃綠的。它映綠了我的小小的房間,浸綠了我少年夢幻般的歲月,染綠了我心靈中文學的幼芽。于是,我讀朱自清的散文《綠》,不忍釋手,我誦“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詞,常吟不輟。
后來呢?后來我就寫起來了,筆尖下流瀉出一道連續不斷的綠色山泉:《綠色的星》《綠》《綠色日記》《綠云》《綠色的母親》《旅順,綠色的云》……
我生自江南,卻久客于西北黃土高原之上。江南的綠,綠在我的夢中,綠在我的云煙記憶里,塞北的綠,是我心底的渴望,眼前的瑰寶。這里,一年有好幾個月幾乎見不到自然界的綠色,這更增濃了我對綠色的懷想和追求。內子解我心意,便于案頭窗前養起盆花,在室內釀造幾星春天的色澤,給我干渴的心田稍許慰藉。
漫長的冬天尚未過去,一位年輕的朋友來看我,他穿一身草綠色的戎裝,比我家窗臺上花葉的色彩濃多了,也大多了,照得滿室生輝,我的眼前洋溢著一片春色。這與他青春的年華、生命的活力也很諧調,仿佛他生來就該著這身服裝。臨別時,我陪他走到寓所北邊的城外,目送他遠去。我看見,在冬末灰黃色的曠野中立起了一棵醒目的綠樹。倘使他走進同伴的隊列,在這原野上行進,那就是一行行挺拔的白楊。他們隔斷飛沙,擋住寒流,給人們以藍天、白云、晴日,寧靜、溫馨……所以,文學大師茅盾先生在當年那嚴寒的冬季里才那樣熱情地謳歌白楊,留下不朽的名篇。
我佇立于寒風之中,望灰蒙蒙的天邊,朋友逐漸消失的綠色身影,曳引著我的遐思從《白楊禮贊》中逸脫出來,一直向北,飛落在茫茫瀚海包圍中的一個小小綠色之“島”上——那是西北部邊境的一個哨所。十四年前,我有幸驅車穿過大漠去那里訪問。親眼看見,來自天南地北的戍邊戰士,硬是在寸草不生的地方,用雙手蓋起了一排排整齊的紅磚營房,用汗水和地泉澆活了一行行綠樹,一畦畦菜地,給遼闊的荒漠鑲嵌了一塊綠寶石。這是多么珍貴的綠啊!其中顏色最鮮的,還是戰士身上草綠的軍裝,而最奇妙的,則是在本該挺立著筆直的白楊的營房四周,卻站著婀娜多姿的江南垂柳。原來,指導員是江蘇人,探親時帶回柳樹之苗。讓它植根荒漠,和自己一起守衛邊疆。那時他二十八九歲,在這終年人跡罕見的邊陲上已經生活和戰斗了十多年了。絲絲綠柳,系著戰士江南的情,塞北的心。
流光是無羈的馬,在塵海里,我又送走了一長串的年月。而今,當年的指導員,或者早已解甲歸田,或者已升遷為將軍了。戰士當然也已風流云散,各自卸卻草綠色戎裝,又回到天南地北,在改革的浪尖上去弄潮了。他們創造的“小島”上的綠色該擴大了吧,那一行垂柳也該更加茁壯。現在,這綠色的“島”、草綠色的戎裝,是屬于更年輕的戰士了。一茬茬的戰士,創造了綠色,也保衛了綠色,保衛綠色就是保衛和平和安寧。
我難以在滿地冰霜的郊野久待,只好回到住處。但思緒是自由的,它不畏寒冷,不受時空閾限,不為房屋禁錮,繼續在已經逝去的時光之河中漫游,于是,便游到十一年前的南國去了。那也是冬天,但南海畔的陽光是明媚的,氣候是溫暖的。是時,特區初辟,深圳剛飛,聯檢大樓尚未興建,我們從火車站可以一直走向羅湖橋前。在境外的行人、車輛和橋的那一頭外國旗的映襯下,我突出地感覺到橋頭上飄揚的五星紅旗分外的紅,旗下肅立的戰士草綠色的軍裝分外的綠,比我住的賓館門前那塊草坪的顏色更綠,我們的祖國,就用她鮮綠的笑容迎接海外歸來的骨肉同胞、異國來訪的朋友客人,用她深綠的防護劑阻擋蟲豸的潛侵。那國門的哨位上戰士身上的草綠色,至今還在我的記憶里,也在我的眼前閃耀著,蕩漾著。
七年前,我又一次置身于草綠色的世界里。應解放軍總政文化部之邀,我到迄今還懷念不已的黃海之濱的名城大連和黃海中遙遠的島嶼上去作客。
旅順(大連市的一個區)多樹,時值8月,在初秋燦爛的陽光下,整個城鎮宛如一柄撐開了的巨大的綠傘。我就寄跡于綠傘的最深處——部隊的一家招待所里。住在綠色城中的綠色招待所中,草綠色戎裝嚴整的宣傳科周副科長整天陪同我在綠色的山巒和綠色園林參觀游覽,我充分地享受著綠色的甜美。
不意這一切一夜之間全都顛倒了:我在旅順遇到了數十年來未有的特大臺風。狂飆怒號,暴雨如注,樹被連根拔起,草遭無情蹂躪,整個城鎮在戰栗,天空和大地呈鉛灰色和淡黑色,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旅順的綠到哪里去了呢,還有嗎?有!綠色就在我的身邊,我的周圍——一隊隊戰士頂風冒雨出發去救災了。他們的草綠軍裝,在黯淡無色的街道上格外鮮明奪目,他們鑄成一道綠色的“長城”,一條綠色的“林帶”,去抵御風災,護衛人民。多少倒塌的房屋靠他們而得以修整,幾多無助的家庭因他們而受到庇安。綠色,生命的標志啊!
而待風災過去以后,這綠色的“長城”,綠色的“林帶”,又悄然隱沒在旅順全城的濃綠之中,織進黃海岸上綠色的云錦。
而我,卻漂流到黃海中最遠的島嶼上去了。這里,島是綠的,山是綠的,滿山遍野的松樹和刺槐也是綠的,極目所見,到處是一片我心愛的綠色。在綠蔭深處,我訪問過漁民的家,為他們已獲的溫飽和他們一起感受由衷的喜悅,在綠樹掩蔽下,我憩息于濱海的高山哨所,與戰士們一道迎接蔚為壯觀的黃海日出。初陽照在哨所旁盛開的紫紅色木槿花上,照在戰士的身上,一樣的綠色身軀,一樣的紫紅臉膛,似乎花樹與人合而為一了:木槿花就是戰士,戰士就是木槿花。我就沉浸在這綠色的詩氛里。
我還和守島13載的四川籍軍人王選聰干事攀了半個鄉親——內子就是巴山蜀水的女兒嘛——我為和他相識而高興,也為他長期孤懸海天的生活而感動。別前以一首七絕相贈:“回望家山路幾千,風吹海戍十三年。乍逢乍別天涯客,碧海輕云友誼篇。”
“回望家山”何獨是經歲不歸的王選聰哪,連我這個短期出訪,離家匝月的人也有這種情緒。中宵不寐,看哨所窗外的星天,不禁念及,遠在西北的內子已經睡熟了嗎?其實,她少女的青春也是草綠色的,是屬于作家魏巍筆下的“最可愛的人”的行列中的一員。誰能想到蜀中女士、當代木蘭和江南游子,文弱書生竟會結成終身伴侶呢。她也曾是一株綠樹,而今,當然早已脫卻戎裝,但在我的眼中,她仍然是一棵綠樹,和我并立于大西北的風沙線上,已經多少度春秋了。
至于我,此生卻憾無穿草綠色戎裝的幸運與機緣。幼時干爹給我做的那身衣服既非軍衣,也非草綠,顏色卻近于郵政工作人員的制服。故我有詩贈內子云:“荊釵雖老堪為伴,戎馬無緣未覓侯。”這倒是不折不扣的紀實文學。
思緒固然無拘無束,但總有勒馬收韁的時候,我終于從海島上回到現實中來了。眼前依然是西北的冬天,花兒未開,草兒未綠。但此時我的心中,卻正漲滿草綠色的大潮。若干年來,我頻頻走進這草綠色的大潮,走進草綠色的詩和畫——在天涯,在海角,在邊陲,在戈壁……
其實,我的大半生,不都是在草綠色的引力場之中嗎!
是為《綠之惑》。
[1992年4月4日晨于銀川湖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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