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瀟瀟:山城之旅
昨天的現實,就是今天的夢境。我從現實走進夢境,還沒有從夢的遨游中醒過來的時候,墻上的日歷已經掀過2008年,進入另一個春天了。
我的思緒循日歷的流水線逆向而行,于是,悄然回到昨天的現實之中——
秋雨瀟瀟。
2008年10月22日,我和內子像兩朵漂泊的云,從塞北晴朗的天空向南飄去,悄然落在嘉陵江畔那座雨絲綿密的著名山城的飛機場上。
啊,重慶,我們來了!
我的精神絲縷繼續溯歲月之河向上游延伸——
六十多年前,在抗日戰爭漫天烽火的年代里,還是江南山村一介頑童的我,從大人們的言談中,就頻頻聽到了“重慶”這個地名,并且知道了它位于我家鄉西面遙遠的天邊——也許是日落之處吧。它是我國當時未淪于敵手的國土上最繁華的大城,也是抗日戰爭的司令部和大本營之一,日寇和汪偽不就是將國民黨抗日人員稱為“重慶分子”嗎!
接著,又聽說日機對重慶大轟炸,防空洞里成千上萬老百姓窒息而死。這是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人民犯下的擢發難數的滔天罪行之一,也是當時國民黨政府腐敗無能造成的惡果。噩耗夢魘似的沉重地壓在我稚嫩的心上,使我為之扼腕,為之悲情難已。
后來呢?后來我讀了宋之的劇本《霧重慶》、艾明之的小說《霧城秋》,學唱了歌曲《嘉陵江上》,它們把我的迢迢夢幻和模糊憧憬帶進了夔門,帶上了朝天門碼頭,帶到了那座烏云籠罩、陰暗低壓、但也有一柱光明燈塔的環山之城……
人間滄桑,似水流年。
1972年,我從天邊馳來,初識山城容顏。在這里,瞻仰了紅巖村的革命史跡,憑吊了渣滓洞革命先烈的英靈;具體感知了其時還健在的周公當年在這龍潭虎穴里的斗爭藝術和堅定從容的風貌;我佇立于解放碑前,沐浴在南溫泉內;在枇杷山看山城燈火,在親戚家擁擠的一間小房內舉杯相聚……萍蹤十日,足慰平生。但那還遠不是值得歡暢的年月。于是,我帶著對山城的依戀和離別的惆悵走了,走了。
參天大樹又增加了十六道年輪,我二度來游山城,已經是春暖花開的1988年了。在于今已逐漸淡去的記憶之湖中,浮現著三盞明亮的航標燈:店鋪內滿目琳瑯,街衢上歡笑盈耳;曾經殘留的舊時代竹木結構的簡陋的所謂“樓房”(也有三四層的)已完全消失在歷史的煙云深處;親戚家也已從一間陋室遷入三室一廳的嶄新樓房,雖然還不算寬敞……
而今,又是春秋廿度了,已進入垂暮之年的我,竟逢機緣三進山城,即使是平素寧靜的心湖也會泛起感情的漪瀾啊!
內侄駕車到機場來接我們,內兄楊居辰先生已是八十三歲遐齡,體軀猶健,也興致盎然地親臨機場,并于家中掃榻相迎。這回其寓居為三室二廳雙衛一廚,較之以前那個三室一廳更寬闊了。我三進山城,見證內兄三遷,這標志著一個普通重慶市民三十年來生活水準的三次騰躍,真可謂是“三級跳”了。聽說內兄明年還將喬遷新居,我真不知道從自己貧乏的字庫里拿什么詞語來寫了。
暮年重聚,親情倍濃,山城半月,寸陰勝金。連那淅瀝的雨滴,也在我的心上洇開著溫馨的花朵。
三進山城,給我印象最突出的,莫過于重慶市容變化之巨,滄海桑田,我已經認不出它來了。二十年前,我到江北字水中學探訪一位在那里擔任教職的親戚。土路曲徑,爬坡上下,一派鄉村風景。我現在寄寓的江北洋河花園,當時也是阡陌交錯、農田郊野。此次重來,兩處都已是街衢縱橫、霓虹閃爍、汽車結隊、高樓林立了。城市擴展,固證繁榮;而農田漸失,卻也足遠慮。說到高樓,也許是我此行印象的突出中之突出的了。我們從機場出發,甫入重慶市區,直矗云霄的高層建筑便撲車窗而來,都是十幾層、二十幾層甚或更高的,隊列在街道兩旁,像威猛的巨人倚天夾道而立,似一路綿延不絕地歡迎我們的儀仗隊。我們的汽車就在這高層建筑的長廊中向前馳行。
內兄寓所在一幢大樓的九層,陽臺視野寬闊。縱目之處,遠遠近近,參參差差,幾乎全是高樓(我自定的標準:十層以上始為高樓),似森林,似石林,如萬木插天,像巨浪凝固。這還是江北區呢,若繁華的渝中區,更是高廈的海洋了。這種景象,就我見聞所及,海內恐怕只有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幾個大都邑差可比擬、與之伯仲了,海外呢,我到的國家不多,大概也只有少數城市可以與其相仿吧。
我又到解放碑去,它是重慶的一個標志。據說此碑始建于20世紀40年代初,當時正值抗日烽火熾燃神州大地之際,初名“精神堡壘”。如果此話確實,倒也有全民總動員抗日的愛國之民族精神的含義。山城回到人民懷抱之后,重新塑造,改名解放碑,更賦予了迎來燦爛陽光的新時代的象征。如今,在四周高樓的重重環繞之中,它相對地顯得很矮小了,但仍然具有紀念碑的意義。山城的千樓萬廈,不正是因解放,特別是因改革開放而雨后春筍般生長起來的嗎!
參觀大足石刻,也是我此次山城之旅的一道虹彩。關于石刻,以前我只知道敦煌莫高窟、洛陽龍門、大同云岡是我國最著名的三大石窟,屐痕均已親及,還有規模略次的數處,也有所聞見。大足石刻卻是近些年來始知,此前兩訪山城,對它就在重慶周近卻渾然無覺,足見孤陋。這回方得一游,大慰宿趣。
大足,我原揣想也許是以什么大腳印痕之類的傳說(這類傳說似乎別處有過)而衍為地名的,及讀介紹資料,乃知其非,原來是指年成的“大豐大足”之意,為農耕社會遺留的佐證。由重慶市區驅車出發,約兩小時即達大足縣境,它亦為重慶市所轄。
大足全縣有摩崖造像102處,總稱大足石刻。它始興于初唐,延至民國時期,經過六個朝代,約一千三百年,續有所增。今有塑像五萬余尊,洋洋大觀,數量恐怕超過了上面說的三大名窟,不過名傳稍晚而已。
寶頂山是大足石刻造像最集中之地,它開鑿于1174年(南宋時期),初由高僧趙智鳳主持。至1252年初步建成,有塑像近萬尊。我和內子那天參觀的即是此處。造像的特征是:菩薩、真人、儒士并存,三教合一,這似乎是他處所無的。此外,還有眾多凡人(普通人)的造像,也是其特色。石像個個栩栩如生,在觀賞時,恍惚中它們大有走下來和我們對話之勢。第11號釋迦牟尼涅槃圖,即臥佛像,長達31米,為全國最大的石窟臥佛。
山城半月,我始終浸泡在親情和游興之中。重慶多雨,親情也像秋雨那樣綿長,點點滴滴地滋潤著我的心田,融成一首小詩:
廿載山城今又回,重逢共舉舊時杯。
祭墳淚灑遂寧雨,訪古痕留大足苔。
深覺親情濃勝酒,更欣幼木盡成材。
此行不是終天別,且待期頤再度來。
是的,我年八十,夕陽含山,然尚未臻米壽,體猶頑健。四訪山城,是我不可遏止的希冀,看來實現是大有可望的。那時,重慶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定然又更上層樓了。
[200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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