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筆下的女作家——讀《肖鳳文集·傳記卷》
我放下剛讀完的一本書,坐在椅子里,瞇上疲倦的眼睛準備休息一會兒。忽然三位女作家一路走來,立于我的眼前:蕭紅、廬隱、冰心(按年齡依次是廬隱、冰心、蕭紅)。她們是從剛才的書中走出來的,書的作者用文字符號將已經遠去了的人請回來,再現于讀者面前。這就是《肖鳳文集·傳記卷》(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以下簡稱《傳記卷》)所收的《蕭紅傳》《廬隱傳》和《冰心傳》。肖鳳是女性作家和學者,她在《蕭紅傳·跋》中說:“大概因為我是一個女性的緣故吧,所以特別珍愛我們民族的優秀女作家。”因之,她的三位傳主便是女作家筆下的女作家了。
那么,這個命題的蘊含有些什么特點呢?我以為:一是“女性”;二是“作家”。就第一點來說,又分為二:
首先,作者從女性的視角考察她的傳主的生平,特別關注她們的命運。五四時期的女知識分子,為了維護女權,掙脫封建婚姻的枷鎖,是她們首要的抉擇。廬隱當然是如此;蕭紅生得晚一些,但由于長在封閉落后的邊陲小城,依然飽受封建婚姻壓迫之苦。作者寫盡了蕭紅在這方面的苦痛和劫難。“蕭紅為了逃避包辦婚姻和家庭的虐待,毅然從呼蘭縣逃到哈爾濱”,再逃到北平,依然沒能逃出封建婚姻的魔掌,終于失身于被父親所包辦的男方。那個無賴男人竟然留下600多元的債務讓她償還而潛逃無蹤;但她也到底擺脫了這場噩夢似的“婚姻”。肖鳳筆下的廬隱更為剛強,她勇敢地解除了不如意的婚約,又不顧強大的舊勢力輿論的反對,和自己所愛的人結合。兩位現代女作家都追求光明美好、婦女解放,一個生性柔韌多感,一個性情熱烈豪爽,不同的性格,經過另一位當代的女作家的審美觀照而活靈活現地再現了出來。
《傳記卷》的第三位傳主——冰心的命運和前面二人迥然相異,她生長在開明的家庭里,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接受五四前后的新思想,直到大學畢業、出國留學,戀愛和婚姻也都是自己做主。書中多次寫到冰心父母的開明,這當然是史實,但在當時確實是很罕見很難得的。在三位傳主中,后者和前二者的命運反差如此明顯,收入一書,形成對照,我覺得,這更凸顯了傳記作家對前輩女性的深摯關切。
《傳記卷》的女性特點,還在于細膩的筆觸以及由此流瀉的柔情。作家寫了蕭紅短促、美麗、悲劇的一生。極為細致地描寫蕭紅在后花園寂寞的童年時光,她的反帝反封和愛國的思想與行動、顛沛流離的生活、人生后期感情歷程的波瀾……肖鳳用同樣的生花之筆寫廬隱的抗爭、奮斗、創作、愛情、漂泊……傳記作家抓住“愛”“海”“書”三個特點,精致地畫出了冰心的童年生活狀況。書中對三位女作家的心理,也有許多細微傳神的抒寫,特別是引用傳主自己的文字來表達她們的心理,顯得更為真切。
作品中,蕭紅孤獨地夭亡于日寇鐵蹄下的香港的情景,感人至深。記得1942年,青年詩人李滿紅的《悼蕭紅》中的詩句:“對于死/在這戰爭的年代/我是不常感到悲哀和感動的/但對你那青春的夭折/我卻要向蒼天怨訴了”(滿紅自己不久也更“青春的夭折”了),曾給13歲的我很大的震撼。69年后的現在,我讀肖鳳《蕭紅傳》里的語句:“這時,她的咽喉已經發不出聲音,她的身體已經極度地虛弱,她無法喊叫,也無法呻吟,更無法留下遺言。在與這個世界告別之前,她的心里一定會有無限的感慨,她還年輕,卻嘗盡了人生的苦酒,她對那個罪惡深重的社會是深惡痛絕的,但是如果想到未酬的壯志,她又該產生多么強烈的生的欲念呢!她就在這種沉默無語的痛苦之中,忍受著臨終前的煎熬,度過了彌留的時刻,而終于在1942年的1月22日,默默地離開了人間。這一年她只有31歲。”
這是和淚的筆墨,心里流血的書寫,給了82歲的我的心靈更劇烈的震撼!使我不忍卒讀而又不能釋手。
《傳記卷》寫廬隱35歲因難產逝世的情節也同樣如此。作者依據資料,具引了廬隱臨終前對丈夫說的一番話,使得這對夫婦永別的悲痛之情更加真實和感天動地。至于《冰心傳》中,有關母愛、童心的充溢美好感情描敘,滿卷都是,不再多舉。
這些關于女性作家的至情至性的文字,非是女性作家不能寫出。
《傳記卷》不是一般史志上那種大事年編式的人物傳,如果定要溯源的話,在本書的筆法中,倒可以找到《史記》的某些影子。肖鳳的書是傳記文學,也就是說,它既是翔實的人物傳記,又具文學作品的審美品位和特性:這種品位和特性,也分為兩個方面——書中傾注了創作主體的強烈感情,這一點在前面已經說過。精心而藝術地塑造傳主的形象,重視細節真實的描寫和語言的文學性,也都是這卷傳記的美學特色。蕭紅反對封建家庭的壓迫是逃脫,對日寇侵略是悲憤和鞭撻,廬隱對封建舊勢力的抗爭是沖決一切,其奈我何的勇氣,冰心是在五四運動大潮中成長和前進的。肖鳳總是把她的人物放在時代和社會的大背景中去抒寫她們不同的個性,而又都歸結到傳主的文學創作上去。傳記里的感人形象又往往是通過生動的細節描寫而鮮明地凸顯出來的。在《蕭紅傳》中,當舒群蹚過深水去救被洪水困于旅館樓上、身無分文的蕭紅時,作者將一個青年弱女子孤身無助、瀕臨絕境及其突然絕處逢生的神情心態,寫得是何等逼真而感人啊!寫小廬隱拆散姨母的表,因害怕受罰,躲進花園里的假山洞直至夜晚才歸,作者細致的筆觸,使一個小女孩好奇、恐懼的情狀心理躍然紙上。表現冰心在母親逝世時的哀痛心情,則是引用傳主《南歸》《我的母親》等散文中的原話,傳記作家并未多加自己的敘述,卻更為哀戚感人。
語言美是文學作品美學特征的第一要素,肖鳳十分注重語言的錘煉和修飾。三部傳記的語言都富于感情,色澤鮮明,似水流暢。《蕭紅傳》開頭關于松花江的那一段描寫,本身就是一首優美的散文詩;在《冰心傳》中,寫冰心初到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留學時看見的月夜景色和她觸景生情而引起的鄉愁,也是一段詩意濃郁的美文:“沒想到,第二天的夜晚,在她最不提防的八月十六,她偶然地走入了住在樓東的—位同學的房間,卻忽然看到了滿室的月光!她對著室中清亮的滿月,心中立刻涌起了無限的感傷,她被一種強烈的辛酸之感困擾著,仿佛是站在萬丈懸崖的頂上,她真想縱身向下一躍,跳進這充滿了鄉愁的海水之中去。”
這樣美麗的文字,傳記中俯拾皆是,不勝枚舉。《傳記卷》也可以說是一部語言雋美的長詩
《傳記卷》的三位傳主,都是現代著名女作家,為其立傳,重中之重當是敘寫她們的創作生涯,評述她們的作品——這也是本書文學特征的另一個重要方面。
在古文教學中,對文章從頭至尾有序地講解,稱之為“串講”;我想借用這個詞組,改一個字,“生造”一個詞組:“串評”。肖鳳在傳記中,對她的三位女主人公的主要作品,就是采用了串評的方法。她從蕭紅發表的第一篇作品短篇小說《王阿嫂的死》說起,一直談到這位女作家的最后一篇作品《給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書》,中間以時間為序,夾以評述蕭紅的短篇小說、散文、戲劇、詩和長篇小說。對廬隱作品的評價也是如此。在《冰心傳》里,先評述傳主的“問題小說”,那是反映了五四時期新舊思想沖突及當時的社會問題的作品。繼而論及她的散文和詩,以冰心后期創作的短篇小說《空巢》作結。其實《空巢》也是“問題小說”,提出的是20世紀后期的社會問題,寫的雖然是美籍華人家庭的事,但這種現象晚近有逐漸擴大之勢。
串講古文應抓住重點、難點,串評作家的系列作品也要有重點。《蕭紅傳》重點評述了長篇小說《生死場》和《呼蘭河傳》,對前者,著重敘述了此書出版的艱難過程。《生死場》是一部反映東北人民抗日斗爭的小說,被當局的書報檢查委員會長期扣壓不準出版;后由魯迅解囊相助,并具體操作,以“奴隸叢書”的名義出版。關于《呼蘭河傳》,肖鳳用了1500多字來評論,她寫道:“她(蕭紅)把20世紀20年代的東北農村,放在顯微鏡下來端詳,用她那枝生花妙筆涂抹了一幅色彩豐富的東北農村風俗畫。”
廬隱的作品多寫青年男女知識分子的感情世界。《廬隱傳》對這方面的作品有重點地進行了闡釋。如中篇小說《海濱故人》,這是廬隱的成名作,也是她的代表作。傳記認為,小說女主人公露沙的形象,“其實正是廬隱本人在朋友心頭留下的印象”;露沙的心路歷程,“正是廬隱與郭夢良當時的處境和心情”的寫照。對傳主篇幅最長的小說《歸雁》,傳記作家用了長長的2000字來評述。
那么,《冰心傳》呢,母愛與童心是傳記述評的著重點,冰心的兒童文學經典作品三組《寄小讀者》(實際上是四組,冰心自己誤記),像一條銀鏈貫串于傳記之中。此外,傳主的親情散文、組詩《繁星》、奇書《關于女人》以及上面說過的“問題小說”,也都在傳記作家注意的視野范圍內。
串評與重點闡述作品相結合,勾勒出了三位傳主創作生涯的清晰印跡。為作家立傳,就是在敘其生平的同時,著力評述他(她)的創作和作品,所以三部“傳”實際是評傳,《冰心傳》就曾被中國社會出版社以《冰心評傳》的書名出了第三版。這部傳記曾由《中國婦女報》評為“最佳圖書”第一名;第二版配以200多幀傳主的照片,題作《冰心圖傳》,并獲馬來西亞華文“冰心文學獎”。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說過:“肖鳳的《廬隱傳》是一本評傳,出版較早,可以看作是社會主義新時期以來廬隱研究的領軍之作。”我自知閱讀面有限,孤陋寡聞,不敢輕作論斷,留了點余地。現在見到香港《文匯報》編輯竹立先生所說的話,知道了《廬隱傳》是關于“廬隱生平的第一部詳細傳記”。肖鳳將一位湮沒于歲月的云煙里、“幾乎被人遺忘”(竹立語)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活躍于中國文壇的著名女作家鉤沉出來,使她及其作品重現于世,這是一大功績。我從少年時代起,陸續讀過蕭紅和冰心的許多作品以及關于她們的一些資料,而直到這次,才從《傳記卷》中第一次讀到兩位女作家的完整的傳記。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肖鳳文集·傳記卷》是對我國現代文學研究、尤其是對現代女性文學研究的重要貢獻;它本身也是一部優秀的長篇傳記散文作品。
[2011年10月5日于銀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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