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山海經》(其十)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
徒設在昔心,良晨詎可待!
題解
這是《讀〈山海經〉》組詩十三首中的第十首。這首詩贊嘆神話中的精衛、刑天,體現了陶詩反抗精神的一面,魯迅稱之為“金剛怒目式”(《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
讀《山海經》(其十) 詩意圖 程助 繪
【句解】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小小的精衛鳥,為報復東海將自己溺死之仇,竟日夜不停地銜起細微之木,立志要把那浩瀚的大海填平。
起筆兩句概括精衛填海的神話故事,簡練而傳神。“精衛”,傳說是炎帝的小女兒,據《山海經·北山經》記載:“發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銜”字為《山海經》原文所有,“微”字則出于詩人的想像,兩字皆傳神之筆,“微木”與“滄海”對舉,形成強烈對照,兩者力量對比越是懸殊,精衛復仇越艱難、不易,越是能突出精衛決心之大、意志之頑強。詩人被深深感動了:這種看起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代表的不正是人類不可被征服的信念嗎?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刑天為報斷頭之仇,揮舞著斧盾,誓與天帝血戰到底。其勇猛凌厲之志,始終存在而不可磨滅。
這兩句概括刑天的神話故事。《山海經·海外西經》:“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刑天得罪了天帝,被天帝斬首,但它不肯死去,以胸乳為眼睛,以肚臍為嘴,兩手舞著盾和斧,繼續和天帝斗爭。“干”,盾;“戚”,斧。“刑天舞干戚”,一些版本作“形夭無千歲”,有人認為這是因字形相近而五字皆訛誤;也有人認為,《山海經》中的“刑天”應作“形夭”,這句應該是“形夭無干戚”或“形夭舞干戚”。
一般人讀《山海經》,也許只看到那些奇禽異獸,覺得好玩。而陶淵明看到的則是精衛、刑天這些堅守自己的意愿、死不罷休的形象。“猛志固常在”既是說刑天,也是說精衛,是對他們不屈精神的高度概括。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
精衛、刑天生時既無所懼,死后亦無所悔,生死如一。
這是對“猛志固常在”的引申發揮。“同物”,同為有生命之物,指精衛、刑天的原形。“化去”,物化,指精衛、刑天死而化為異物。
徒設在昔心,良晨詎可待
只是精衛、刑天徒存昔日之猛志,而復仇雪恨的時機終究還是未能等到。
至此結句,詩情由萬丈豪情轉入深沉悲慨,令人且思且嘆。猛志常在,固然使人感佩;而良機難待,更使人悲惜。這便有了一種深刻的悲劇精神。其實,即使在《山海經》的神話世界里,精衛、刑天的復仇行為也沒有結果,壯志未遂。但是,其反抗精神絕不是沒有價值的。詩人將此精神進一步悲劇化,使之倍加深沉、悲壯,這就使此詩閃耀著深切的悲劇之美的光輝。
評解
關于這首詩的意義,曾引發魯迅與朱光潛的論爭。朱光潛傾心于陶淵明的超功利境界:“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答夏丏尊先生》)在他看來,“靜穆”之所以偉大,正在于它是超越了“金剛怒目式”的社會主體性而表現出的境界,是當個體與現實保持一定距離時所呈現出的一種獨特的詩意氣質。德國藝術史家溫克爾曼《論古代藝術》曾說:“希臘杰作有一種普遍和主要的特點,這便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溫克爾曼的說法,或許是朱光潛說法的理論淵源。陶淵明其人其詩的“靜穆”境界,無疑契合了朱光潛的超功利審美理念。
朱光潛的說法遭到魯迅批評:“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歷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題未定草》)魯迅這種說法對當代人理解陶詩產生了很大影響。此后,精衛、刑天幾乎就成了復仇精神的象征。然而細讀全詩,陶詩的重心似乎并不在于頌揚復仇精神,而在于對他們那種不屈卻又無望的抗爭精神的同情和悲憫。全詩最終還是表現為一種順應自然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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