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與中國人
辜鴻銘
我們遠東各民族經常對西方民族提出批評,或者可能提出批評。這些批評不論有如何充分的理由,肯定我們也不能指責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涉及人的功績時——在各民族之間不加區別。所以我們特別指出,不久前向印度詩人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博士頒發了諾貝爾獎金。這使我們聯想起孔子的一句話:“有教無類。”這就是說,一個真正有教養的文明的人,不論他是哪個國家的人,在我們的文明國度里,到處都會得到承認,都會得到同樣看待。
這位印度著名詩人如今雖已年邁——他已過60歲——仍不辭辛勞,跋涉遠游。這位哲人離開印度的高山,來到中國的平原,給我們中國人帶來美好的話語,帶來佳音。雖然各民族都有一條明智的格言:謝領贈物,未可臧否,雖然我貿然對中國的尊貴客人提出批評似有不敬,不過,這對于只是力求了解并指出所說的佳音的底蘊,或許情有可原。
首先,我承認,我只讀過泰戈爾博士的兩本著作。其中一本是在他訪問日本之后寫的。我在這本書里發現,這位印度詩人的英文文筆確實豐富多彩,才情橫溢,令人贊嘆。但是,我一方面欣賞這部作品,同時也為作者過分使用形象化語言感到驚異。寫作時使用隱喻也要當心。孔子便不贊成使用隱喻,并且主張語言最宜明白易懂。偉大的詩篇,如果不是樸實無華,也會失之偏倚——古代的荷馬便是例證。愛默生在談到浪漫主義詩人時,歷言“英國人已經忘記這條真理,寫詩是為了表達思想的規律,任何潤色渲染和想象馳騁都不能使人忘記和代替這一點”。我們中國人是這樣表達這種看法的:“文以載道。”
總之,我覺得這位偉大詩人的文筆雖然流暢,但過于華麗多彩,也就是說東方色彩太重了。
泰戈爾的第二本書我剛剛讀過,書名叫《創造性的一個》。這個別致的標題實在令中國人困惑不解。它是什么意思呢?據我個人的理解,它毫無意義。瀏覽全書,有時遇到某些片斷,我竟然不知所云,因為這些段落與標題屬于同一風格。這是高深的形而上學,也就是說是儒家學者、真正的中國人所不能理解的。譬如,請聽聽這一段文字:“這個一在我心中知道多的世界。但是,不論它在哪里知道,它都知道一的各個方面。它知道這間房子是房子中之一,盡管房子的許多實際的矛盾都包含在房子單一的實際之中。它對一棵樹的認識,是對表現在一棵樹的外表上一個個體的認識。”這位印度詩人和哲學家最后說:“這個一是創造性的。”我實在不懂。這幾個響亮的字眼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在愛丁堡大學讀書時,有一位講授形而上學的教授,同學們給他取個外號“信口開河”。他反復地給我們講笛卡爾的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而且滔滔不絕地大講不存在、先存在、后存在、已存在的個體等等,等等,許多大學生把這叫做“脫離現實的”演說。
喬治·艾略特曾在什么地方寫道:“如果有個人對你談起加、減、乘、除,那么你就可以知道這是好還是壞。但是,如果有人和你談什么無限大,那么這次你就無法知道,人家和你說的,究竟是有道理還是胡說八道。”
我只不過是個文學愛好者,竟然批評一位像泰戈爾先生這樣的著名詩人,何況他曾獲得諾貝爾獎金,似乎有些自以為是了。
而且我抱怨的只是他給我們中國人帶來的音信。
所以,我看到泰戈爾博士斷言,西方文明丑惡、殘酷,中國人應該在受到西方文明影響之前就摒棄它,中國人要想重新體驗西方文明,就應該樹立他所謂的東方文明。
他的話是什么意思呢?
說起東方文明,那就意味著神秘和蒙昧的思想,它與其燦爛光輝是同時存在的。印度文明正是如此,波斯文明也正是如此。
在中國文明里,既沒有神秘、也沒有蒙昧可言。在從印度來到中國的羅斯·迪金遜教授就曾強調指出:“當我第一次在中國靠岸,并看到蒙古人面型的中國人時,我覺得壓在我頭上的沉重的蓋子被掀起了。印度是非常優美的,但也是可怕的。中國呢,中國是有人情味的。”
如果想要看清中國文明和東方文明之間的根本區別,在北京這里就要參觀一下孔廟,然后再看看相隔不遠的喇嘛廟。
孔廟外形宏偉,具有古典的樸素特點,這是中國的形象,真正的中國的形象。
喇嘛廟具有蒙昧和神秘的特點,加上那里有許多偶像,有的丑陋不堪,色情下流,這是印度的形象。
實際上,中國文明與東方文明的差別,大大超過東方文明與現代西方文明的差別。羅斯·迪金遜教授所說的正好說明我的看法是正確的,他寫道:“中國人正是許久以來歐洲民主主義者希望西方人能成為的那種人。”
我曾經指出: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之間的沖突,并不是中國和現代歐洲之間的沖突,而是中國和中世紀的歐洲之間的沖突。世界大戰、社會斗爭、現時的種種苦難,就是中世紀的西方與現代的西方之間斗爭的表現。什么時候歐洲能擺脫目前仍存在的中世紀的影響,它就能了解什么是真正的民主,什么是中國的民主。
可能有人反駁我說,中國文明是停滯不前、死氣沉沉的文明。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對的。那么其原因何在呢?
這恰恰因為在舊大陸的廢墟上創立起基督教時,佛教傳入了中國,它幾乎摧毀了真正的古老的中國文明,在唐朝承認佛教后,它又促成產生宋代的嚴格制度,由此出現我國文化停滯的現狀!
令人感到驚奇的是,泰戈爾先生來到我國,試圖使極具東方色彩的印度文明復興,而這正是我國種種災難和停滯的原因。人們不應忘記,我們的文明是理性主義與科學相結合的產物,而印度文明則與一切理性主義和一切科學存在著根深蒂固的深刻對立。我們中國人如果真的想要覺醒,然后勵精圖治,我們就必須與這位詩人,與他的文明截然相反,并且拒絕他帶來的音信。
因為這位印度詩人給我們帶來的只是謬誤和混亂。讓我們仍然堅信孔子的學說——堅信恢復青春和適應新情況的孔子的學說——堅信偉大的哲人孔子,他不像泰戈爾博士那樣騰云駕霧,謬誤百出。
泰戈爾博士肯定是一位天才之士。他是世界性的詩人。他獲得過諾貝爾獎金。讓他去當詩人吧!讓他去歌唱吧!不過讓他不要來給我們講授什么文明課。詩人們,你們去寫詩吧;讓哲學家、社會學家們去做屬于他們的事吧!
原載法國《辯論報》,1924年7月24日
辜鴻銘,北京大學教授
上一篇:泰戈爾與東西文化之批判
下一篇:泰戈爾與印度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