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

江城[1]地瘴[2]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

嫣然[3]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

也知造物[4]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5]。

自然[6]富貴出天姿[7]，不待金盤薦華屋[8]。

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

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輕春睡足。

雨中有淚亦凄愴[9]，月下無人更清淑[10]。

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

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11]竹。

忽逢絕艷照衰朽，嘆息無言揩病目。

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12]？

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13]。

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14]。

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

【注釋】

[1]江城：指黃州，黃州位于長江北岸，三面環水，故稱江城。

[2]地瘴：山林中濕熱的地氣。

[3]嫣然：笑容美好的樣子。

[4]造物：造物主，老天爺。

[5]“故遣”句：杜甫《佳人》：“絕代有佳人，幽居在深谷。”這里化用杜詩，把海棠比喻為幽居深谷的美人。

[6]自然：落落大方，毫不矯揉造作。

[7]天姿：天然姿態，形容姿態自然。

[8]“不待”句：據《廣群芳譜》所引《王禹傅詩話》：石崇見海棠，感嘆說：你若能香，當把你貯藏在金屋中。蘇軾反用其意，說雍容華貴的海棠出自天然，不須人工妝飾。薦：獻。

[9]凄愴：感傷、悲痛。

[10]清淑：清秀、美好。朱翌《漪覺察雜書》：“百花唯海棠未開時最可觀，雨中尤佳。”蘇軾對他這首詩最得意，在這首詩中又對“雨中”二句最得意。據朱弁《風月堂詩話》載，蘇軾曾對人說，這兩句是他從老天爺那里奪來的。

[11]修：長，高。

[12]好事：好事的人。移西蜀：西蜀盛產海棠，故有這種揣測。

[13]鴻鵠：天鵝。世傳海棠喜糞壤，蜀中錦江之所以盛產海棠，即因鳥雀啄食海棠子，隨糞拋撒江邊。

[14]“天涯”句：化用白居易《琵琶行》“同是天涯淪落人”句。

【譯文】

黃州氣候潮濕，滋生著繁茂的草木，只有名貴的海棠，極其幽冷孤獨。她在竹籬間開得多美，像美女在笑，使漫山遍野的桃李花都顯得非常粗俗。我知道老天爺有它的深刻用意，故意把這美人安置在深山野谷。落落大方，富麗華貴，姿態自然，不靠金盤裝飾，獻給玉堂金屋。紅花仿佛是醉美人的朱唇和紅暈，綠葉正像卷紗翠袖，映襯著紅色肌膚。樹林深處，霧氣彌漫，晨光到得很晚，日暖風輕，時近中午，海棠已經睡足。雨中的海棠仿佛在悲傷地流淚哭訴，月下的海棠無人觀賞，更顯得清秀賢淑。我貶官黃州，飽食終日，無事可做，摸著脹鼓鼓的肚子，自由自在地散步。不管民房僧舍，都用拄杖敲開園門，為的是觀賞園中挺拔的翠竹。我這位衰朽突然碰上這艷麗無比的海棠，默默無語，一面嘆息，一面擦干淚珠。偏僻的黃州哪來這名貴的奇花？是不是好事者從故鄉西蜀移栽此處？幼苗嫩小，千里迢迢，不易送到，銜著種子飛到這里的定是天鵝。你我都流落異鄉，值得今后思念，讓我為你喝一杯酒，歌唱這篇衷曲。明晨酒醒后，我會獨自再來看你，只怕你的花瓣已紛紛墜落，不堪觸目！

【解析】

元豐三年（1080）貶官黃州時作。定惠院在黃州城東南，蘇軾初到黃州就住在這里。他在《記游定惠院》中說：“黃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開盛，必攜客置酒。”可見他對這株海棠的珍愛。《王直方詩話》說，蘇軾很愛書寫這首長詩，刻石的就有五六種，并曾經說：“吾平生最得意詩。”由此可見蘇軾對這首詩的珍視。這首詩的前半部分被人譽為“海棠曲”，反復刻畫海棠的清幽孤獨，高雅富麗，描寫它在雨中、月下、傍晚、清晨的不同風姿；后半部分從“先生”句起，寫詩人飽食無事，漫步逍遙，忽逢光彩照人的海棠，感嘆故鄉盛產的海棠也同樣流落異鄉。不難看出，蘇軾贊美海棠寄寓著自己的情操，悲嘆海棠包含著對自身遭遇的不平，這首“海棠曲”實際是蘇軾自抒心曲。紀曉嵐說：“純以海棠自寓，風姿高秀，興象深微，后半尤煙波跌宕，此種真非東坡不能，東坡非一時興到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