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夏內(nèi)史集》（六首）

降旗夜豎石頭城，［1］蹈海孤臣恥帝秦。［2］

國恨家仇忘不得，髫年［3］十五便從軍。

威虜軍中帷幄籌［4］，長興幕府賦同仇［5］。

春申哭罷吳江［6］哭，不到新亭［7］也淚流。

莽莽中原王氣［8］黯，嘶風胡馬尚南來。［9］

傷心二百年前事，遺恨分明賦《大哀》［10］。

鴟梟革面化鸞皇，［11］禹甸堯封［12］舊土疆。

大業(yè)未成春泄漏，［13］橫刀［14］白眼問穹蒼。

戰(zhàn)骨松山夕照黃，［15］遼西妖夢［16］太輕狂。

劇憐漢賊洪亨九［17］，不道人間有夏郎［18］。

悲歌慷慨千秋血，文采風流一世宗［19］。

我亦年華垂二九［20］，頭顱如許［21］負英雄。

題解

在柳亞子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乏閱讀晚明典籍繼而有感而發(fā)的詩作，他本人嘗謂：“我后來有《三別好詩》，說明我瓣香所在，是亭林、存古、定庵三家。”夏完淳之詩，蒼涼悲壯、慷慨生哀，洋溢著強烈的愛國激情與時代氣息；柳亞子因景仰其人而發(fā)讀其詩，因發(fā)讀其詩而追慕遺范，感慨遂生。“不到新亭也淚流”一語最為警策，有無窮托寓在焉。由于前五首的超大容量，末句一出，便不僅僅是“負英雄”的氣節(jié)感佩，也標示著夏完淳對柳亞子在政治與文學上的雙重楷范意義。陳去病曾將柳亞子視為“今之夏存古”，非無由也。按：夏完淳，明末為國捐軀的民族英雄。9歲能詩，有“神童”之稱。14歲即隨父親夏允彝、老師陳子龍參加抗清活動，17歲在南京被捕，壯烈殉國。南明唐王曾因夏完淳抗清英勇，授予中書舍人之職。中書舍人，隋時曾改中書省為內(nèi)史省，中書令為內(nèi)史令，中書舍人為內(nèi)史舍人，故后人為夏完淳收輯詩文，題為《夏內(nèi)史集》。

注釋

［1］降旗句：謂南明政權陷落。石頭城，1644年清軍入關，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改元弘光，是為南明。隨后快速南下，圍攻揚州，揚州城池破，清軍屠城，史稱“揚州十日”。不久南京陷落，弘光帝被俘。

［2］蹈海句：借指夏完淳之父夏允彝在南京失陷后，兵敗沉淵自殺事。語本《史記·魯仲連列傳》：魏王使新垣衍說趙尊秦為帝，仲連見新垣衍曰：“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即肆然而為帝，過而為政于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矣。吾不忍為之民也！”

［3］髫年：童年。髫，古代兒童頭上扎起來的下垂頭發(fā)。

［4］帷幄籌：謂籌劃指揮戰(zhàn)事。語出《史記·高祖本紀》:“夫運籌策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帷幄，軍隊的帳幕；籌，策劃。

［5］幕府：將軍府。同仇：謂同心赴敵。《詩·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6］春申：春申江，即上海黃浦江，相傳為戰(zhàn)國時楚春申君黃歇所浚，故名；又稱申江、黃歇浦或歇浦。吳江：又稱吳淞江，在江蘇省境。

［7］新亭：典出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周顗）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王導）愀然變色曰：‘當其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晉書·王導傳》亦載此事。歷代詩人常常借用此典表達愴懷故國、憂嘆時事之情。此句意謂國破如此，即使不到新亭，也一樣使人同聲一哭。

［8］王氣：《新五代史·吳越世家》:“豫章有善術者，望斗牛間有王氣。”后多以“王氣”指王朝的氣運。如庾信《哀江南賦序》:“將非江表王氣，終于三百年乎？”

［9］嘶風句：指清軍的馬隊嘶鳴騰躍，正在向南方突進。

［10］大哀：夏完淳在13歲時嘗作《大哀賦》，記載明朝覆亡、父親戰(zhàn)死的經(jīng)過，國恨家仇，溢于毫端。

［11］鴟梟句：指清松江提督吳勝兆反正事。吳原為明武官，降清后，因遭猜忌又復舉兵抗清，不久敗北。鴟梟，貓頭鷹。古人視作不祥鳥。此借比降清之吳勝兆。革面，改頭換面。鸞皇，古代傳說中之吉祥鳥。此借比反正之吳勝兆。

［12］禹甸堯封：甸，治。堯之封域，禹之治地，意謂中國是漢民族的古老的疆土。《詩·小雅·信南山》:“信彼南山，維禹甸之。”杜甫《諸將五首》詩：“薊門何處盡堯封。”

［13］大業(yè)句：策劃恢復祖國的偉大事業(yè)還未成功，秘密計劃卻泄露了。按：吳勝兆兵敗后，陳子龍等數(shù)十位名士均受株連，夏完淳也因起草《上魯國公表》被捕。春泄漏原指透露春天來臨的消息，后借喻露秘密。語出杜甫《臘日》:“漏泄春光有柳條。”

［14］橫刀：面對屠刀。譚嗣同詩：“我自橫刀向天笑。”白眼：表示傲慢的神情。《晉書·阮籍傳》:“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

［15］戰(zhàn)骨句：謂明軍與清軍在松山會戰(zhàn)，大敗事。

［16］妖夢：謂清朝貴族吞并中原的野心。

［17］洪亨九：洪承疇，字亨九。崇禎時任陜西三邊總督、兵部尚書等職，指揮鎮(zhèn)壓農(nóng)民軍的戰(zhàn)爭，后調(diào)任薊遼總督，防守關外。1641年率八總兵13萬人，與清軍在松山會戰(zhàn)，大敗。次年，松山陷落，被俘至沈陽，降清。后來從清軍入關；至南京，總督軍務，鎮(zhèn)壓江南抗清義軍，殺害黃道周、夏完淳等抗清志士多人。

［18］夏郎：即夏完淳。

［19］一世宗：一代的宗匠。

［20］二九：即18歲。

［21］如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