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銅仙人辭漢歌

李　賀

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轂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牛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金銅仙人的清淚里，浸泡著李賀悲劇性的冥思。

劉徹站在未央宮的玉階之上，高唱起先祖的《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位將漢王朝推向鼎盛的帝王，笑迎烈烈大風，威踞四海之中。勇將猛士在版圖的邊緣為其鎮守太平，他不想死去，他要永世為帝。于是，銅水和錫汁一齊注入陶范，金銅仙人飄然而至。金色的仙人手擎玉盤，神態安詳，當玉盤承滿露水，劉徹便將其一飲而盡，他堅信，他的生命會和他的王朝一樣鼎盛千秋。

然而，王朝的驕傲走進編年史，劉徹最終沒能實現他長生不老的夢想。金銅仙人每天都在承接著新的露水，但在歷經一百多年之后，它被從長安搬運到洛陽。犍牛的鼻息穿透耳鼓，金銅仙人的承露盤全是眼淚。去國懷鄉之思不屬于神界，只屬于凡間和凡間與神界交合的產物——金銅仙人。

銅屑淬煉的悲愴直接映射著李賀的悲愴。這位七歲就能寫一手絕妙好辭的皇室后裔，最終累倒在自己的才思里。由于父名晉肅，李賀必須承受這樣一個與生俱來的痛楚；為避父諱，他終身不能仕進。凄清和貧困煎熬著這位落魄的皇族，卻并未遲滯他詩人的腳步。他讀書萬卷，行路千里，經常騎一匹弱馬，背一只錦囊，在空氣和水中捕捉散逸的靈感；他的行文更在歷代詩人中鮮見。史載，他常常是“未始先立題而后為詩”，這是一種向自己挑戰的方式，也是一種消殞自己的方式。為了追求一種奇譎瑰麗的境界，他廢寢忘食，不舍晝夜，其母常黯然嘆道：“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新唐書·李賀傳》）

詩歌的長壽是以詩人的短壽為代價的，長期的苦思冥想，嚴重損壞了這個神童的健康。他清瘦羸弱，身患多種疾病。面對一朵朵咳出的鮮血之花，李賀雖值青春韶華，但已預感到末世的蒼涼。在其流傳后世的二百余篇詩作中，“死”字達二十多個，“老”字則多達五十多個，他苦短人生，苦短才情，噴濺血斑的文字對于李賀來說就是心靈的燃燒，他渴望著這種燃燒永恒地熾烈。于是，承接玉露的金銅仙人走進冥想，白馬輕裘的茂陵劉郎走進冥想，李賀在延長生命的迷夢中延長自己的詩思。

然而，劉徹到底難逃一抔黃土，金銅仙人到底難逃一場浩劫，巨大的悖論撞擊著李賀的生命悲劇和詩歌悲劇。“天若有情天亦老。”瘦弱的馬匹已經不能承載思想的沉重，當李賀把他的巫山挺立成直插云霄的高度，作為一種詩殤，李賀將二十七歲的青春冷凝成露水，獻給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