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我活著,很痛苦,因為我能分別善惡,判斷真偽;而且我的人格是二重的。
我必須戴著面具在街上走,在商店里買東西,在寫字間里辦事情,在宴會上和紳士淑女們交際,有禮貌地動作,有禮貌地談吐,為了給人以良好的印象。
我在一切場合,和一切人接觸,總不忘記戴著面具,借以適應一切環境,和一切人調和,免得人們說我有神經病,把我送到瘋人院里去。
但是當我平安地回到我自己的陋室,關了門窗,便與外界隔絕,沒有人可以看見我;沒有人可以聽見我,于是我把面具摘下,并使勁地摔掉時:我的靈魂亮了。
我可以大叫一聲,或是嘆一口深長的氣;我可以哭笑無常像個孩童一樣,或是唱一支沒有意義的歌使我自己聽了感動。
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我的存在是真實的;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我的行為是純粹的;只有在我自己的天地里,我有自由的意志。
在這里,我是演員,同時是唯一的觀眾;在這里,我是上帝,同時是唯一的選民。我崇拜我自己,我賜福我自己。在這里,狂熱而又冷靜,醉而又醒,我的夢是無邊,短瞬而又永遠。
我可以在地板上爬,打幾個滾;我可以在椅子里坐,默然無語。我看我自己,我聽我自己。我可以用解剖刀,解剖我自己。我的莊嚴是滑稽的,我的滑稽是莊嚴的。
我可以模擬唐·吉訶德騎著瘦馬挺著長矛向風車挑戰的姿勢,而引起我自己的哈哈大笑,大笑不已。
這樣,我就可以看我自己的戲,而且用世界上最辛辣的字眼諷刺我自己,嘲笑我自己,直搔到我自己的癢處,同時發見我自己的偉大。
19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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