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縣自明本志令

建安十五年

【題解】

本文作于建安十五年（公元211年），當時曹操已經統一了北方，政權也比較穩固。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隨著勢力不斷擴大，和朝內的擁漢派的矛盾也是越來越大。曹操的內敵、外敵都攻擊他想要廢漢自立的舉動，于是曹操發表了此文，申明自己是效忠漢室的。

【原文】

孤始舉孝廉①，年少，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②，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③，欲為一郡守④，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⑤，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濟南⑥，始除殘去穢⑦，平心選舉⑧，違忤諸常侍。以為強豪所忿，恐致家禍，故以病還⑨。

【注釋】

①孤始舉孝廉：孤，古時王侯的謙稱。舉孝廉：孝廉屬于東漢時期選拔官吏的一種科目，滿二十萬戶的郡國每年可以舉薦一名孝順父母、廉潔端正的人為孝廉，然后由朝廷任命官職。曹操20歲的時候就被推舉為孝廉了。

②巖穴知名之士：指隱居的名士。歷史上，有才之士通常會隱居山林，當政者也會召聘隱士出來做官。漢末時期，這種風氣更是興盛，有些人甚至會借隱居來抬高自己的身價，等待朝中的召聘。

③所見凡愚：被當作平庸無能的人。

④郡守：郡太守，一郡的行政長官。

⑤好作政教：好好振興政治和教化。

⑥濟南：濟南國。漢朝時期的封國，和郡并存，地位相等。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曹操任濟南國相，時年30歲。

⑦除殘去穢（huì）：除去殘穢，代指除去腐朽污濁的勢力。

⑧平心選舉：公平的選用官吏。

⑨以病還：中平四年（公元187年），曹操被任命為東郡太守，他沒有接受，稱病回鄉了。

【原文】

去官之后，年紀尚少，顧視同歲中①，年有五十，未名為老②，內自圖之③，從此卻去二十年④，待天下清，乃與同歲中始舉者等耳⑤。故以四時歸鄉里，于譙東五十里筑精舍⑥，欲秋夏讀書，冬春射獵，求底下之地⑦，欲以泥水自蔽⑧，絕賓客往來之望，然不能得如意。后征為都尉⑨，遷典軍校尉⑩，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后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注釋】

①顧視同歲：顧視，環顧。同歲：同一年被舉為孝廉的人。

②名：稱作。

③內自圖：自己在心中考慮。

④卻去：退去。

⑤始舉者：指50歲才被舉為孝廉的人。

⑥精舍：學舍。曹操當時打算在鄉下讀書射獵的地方。

⑦底下之地：地勢低下的地方。

⑧以泥水自蔽：把精舍建在澤中，有泥水阻隔，賓客也不便往來，打算就此把自己隱蔽起來。

⑨都尉：郡的最高武官。

⑩典軍校尉：掌管近衛軍的西園新軍八校尉之一。

?意遂更：于是便改變了主意。

【原文】

而遭值董卓之難①，興舉義兵。是時合兵能多得耳②，然常自損，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③，與強敵爭，倘更為禍始④。故汴水之戰數千⑤，后還到揚州更募，亦復不過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注釋】

①董卓之難：指的是董卓廢少帝立獻帝，把持朝政，殺戮無辜的事情。

②合兵：糾集士兵，招兵的意思。

③多兵意盛：兵力多了，愿望就大了，就想要和強敵爭斗。

④倘更為禍始：倘，也許。禍始：禍亂的開端。

⑤汴水之戰：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討伐董卓的各路軍閥各懷私心，相互觀望，止步不前。只有曹操帶兵西進。當時，曹操的兵馬只有幾千人，在汴水一帶和董卓部將徐榮展開了激戰，曹操一方傷亡慘重，曹操自己也被流矢所傷。

【原文】

后領兗州①，破降黃巾三十萬眾②。又袁術僭號于九江③，下皆稱臣，名門曰建號門，衣被皆為天子之制④，兩婦預爭為皇后。志計已定，人有勸術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⑤，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討禽其四將⑥，獲其人眾，遂使術窮亡解沮⑦，發病而死。及至袁紹據河北⑧，兵勢強盛，孤自度勢⑨，實不敵之，但計投死為國⑩，以義滅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紹，梟其二子?。又劉表自以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卻，以觀世事?，據有當州?。孤復定之?，遂平天下。身為宰相?，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矣?。今孤言此，若為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注釋】

①領兗州：興平二年（公元195年），曹操被正式任命為兗州牧。

②破降黃巾三十萬眾：破降，擊潰并收降。初平三年（公元192年），黃巾軍進攻兗州，殺掉了刺史劉岱。當時曹操身為兗州東郡太守，他接管了兗州的軍政大權，帶兵鎮壓黃巾軍，收編降軍三十多萬人，并從中挑選精銳，組成了“青州兵”。

③袁術僭（jiàn）號于九江：袁術是袁紹的堂弟，割據九江，建安二年（公元197年）稱帝。僭號：指和統治王朝對立而自己稱帝。

④衣被皆為天子之制：就是所謂的穿龍袍、睡龍床，所有禮制都依照天子來做的。

⑤露布：不加封緘（jiān）的檄文之類的公文。公開宣布的意思。

⑥討禽其四將：曹操征討袁術，擒斬了袁術的大將橋蕤（ruí）、李豐、梁綱、樂就等人，袁術實力大損，自此一蹶不振。

⑦窮亡解沮：袁術敗亡后，在逃亡途中發病而死，勢力徹底瓦解。

⑧袁紹據河北：當時，袁紹是北方最大的割據勢力，文中所說的河北指黃河以北。

⑨度勢：審時度勢，估量雙方的勢力，評估客觀條件。

⑩投死：為國赴死，自愿獻出自己的生命。

?足垂于后：可以讓名聲傳于后世。

?幸而破紹，梟其二子：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官渡之戰，曹操打敗袁紹，袁紹逃回冀州后病死。袁紹的兒子袁譚、袁尚為了爭奪勢力，帶領殘部相互廝殺。曹操逐個擊破。

?宗室：皇族。

?乍前乍卻，以觀世事：忽進忽退，觀望形勢。

?當州：荊州。

?定：平定。

?宰相：丞相。東漢時本沒有丞相，而是實行三公制度，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廢除了三公制度，恢復了西漢時期的宰相、御史大夫的官職。曹操任職宰相。

?意望已過：已經超過了原來的意愿。

?今孤言此，若為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如今我說這些話，看似是自我吹噓，但為了讓別人無話可說，我也只好沒有什么可避諱的了。

【原文】

或者人見孤強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評①，言有不遜之志②，妄相忖度③，每用耿耿④。齊桓、晉文所以垂稱至今日者⑤，以其兵勢廣大，猶能奉事周室也。《論語》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矣⑥。”夫能以大事小也⑦。昔樂毅走趙⑧，趙王欲與之圖燕⑨。樂毅伏而垂泣⑩，對曰：“臣事昭王，猶事大王；臣若獲戾?，放在他國?，沒世然后已?，不忍謀趙之徒隸，況燕后嗣乎?！”胡亥之殺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將兵三十余萬，其勢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讀此二人書，未嘗不愴然流涕也?。

【注釋】

①私心相評：私自在心里評論。

②不遜之志：不恭順的打算。指的是曹操政敵說其想要廢漢自立的事情。

③妄相忖（cǔn）度：胡亂的猜測。

④每用耿耿：經常因此惴惴不安。

⑤齊桓、晉文，垂稱：齊桓、晉文，春秋時期的兩個霸主。垂稱：流傳好的名聲。

⑥《論語》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矣：孔子贊美周文王，稱周文王已經擁有三分之二的天下，卻還是盡心侍奉殷朝，周文王可謂是擁有最高品德的人了。

⑦以大事小：強大的諸侯侍奉弱小的天子。

⑧樂毅走趙：樂毅，戰國時期燕昭王的大將。燕昭王二十八年（前284年），樂毅率領燕、秦、韓、趙、魏五國占領了齊國的七十余座城池，被封于昌國。燕惠王即位，中了齊國的反間計，罷免了樂毅。樂毅出奔趙國。

⑨圖燕：商量攻打燕國的事宜。

⑩伏而垂泣：跪在地上流淚。

?獲戾：獲罪。

?放：流放。

?沒世然后已：到死為止。

?燕后嗣：燕王的后代。

?胡亥（hài）之殺蒙恬也：胡亥是秦始皇的小兒子，史稱二世皇帝。蒙恬是秦始皇的名將，秦始皇統一六國后，蒙恬帶領三十萬大軍擊敗了匈奴，收復河南一帶，修筑了萬里長城。秦始皇死后，丞相李斯和趙高合謀，篡改遺詔，賜死了蒙恬。

?積信于秦三世矣：蒙恬的祖父、父親及蒙恬自己都是秦國的名將。積信：連續三代深受秦王的信任。

?愴然：悲傷的樣子。

【原文】

孤祖父以至孤身，皆當親重之任①，可謂見信者矣②，以及子桓兄弟③，過于三世矣。孤非徒對諸君說此也，常以語妻妾④，皆令深知此意。孤謂之言：“顧我萬年之后⑤，汝曹皆當出嫁⑥，欲令傳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⑦。所以勤勤懇懇敘心腹者，見周公有《金縢》之書以自明⑧，恐人不信之故。

【注釋】

①親重之任：可以親近皇帝又比較重要的官職。曹操的祖父曹騰是漢桓帝時期的宦官，封費亭侯；曹操的父親曹嵩在漢靈帝時期任太尉；曹操則任丞相。

②信：被信任。

③子桓兄弟：曹操的兒子曹丕、曹植等人。

④語：告訴。

⑤萬年之后：指去世后。

⑥汝曹皆當出嫁：汝曹，你們。出嫁：改嫁。

⑦肝鬲（gé）之要：肺腑之言。

⑧周公有《金縢》之書以自明：武王姬發病重，他的弟弟周公姬旦寫了篇文章向祖先祈禱，請求代姬發而死。這篇文章放在了金縢里。武王去世后，成王姬誦年幼，周公姬旦輔政。政敵污蔑周公要廢除成王而自立，周公為了避嫌而定居東都。后來，姬誦發現了周公寫的這篇文章，明曉了周公的心意，親自把周公接了回來。在此處，曹操自比周公。

【原文】

然欲孤便爾委捐所典兵眾①，以還執事②，歸就武平侯國③，實不可也。何者？誠恐已離兵為人所禍也。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此所不得為也。前朝恩封三子為侯④，固辭不受，今更欲受之⑤，非欲復以為榮，欲以為外援為萬安計。孤聞介推之避晉封，申胥之逃楚賞⑥，未嘗不舍書而嘆，有以自省也。奉國威靈，仗鉞征伐⑦，推弱以克強⑧，處小而禽大⑨，意之所圖⑩，動無違事?，心之所慮，何向不濟?，遂蕩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謂天助漢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縣，食戶三萬?，何德堪之！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辭。今上還陽夏、柘、苦三縣戶二萬?，但食武平萬戶，且以分損謗議?，少減孤之責也?。（《魏志·武帝紀》注引《魏武故事》）

【注釋】

①便爾，委捐，典：便爾，就這樣。委捐：放棄。典：掌管。

②執事：管事的人員。

③就武平侯國：去封邑武平。曹操被封為武平侯，封邑稱國。

④朝恩封三子為侯：朝廷封我的三個兒子為侯（曹植封為平原侯，曹據封為范陽侯，曹要封為饒陽侯），這是朝廷的恩惠。

⑤更欲：改變想法。

⑥申胥：即申包胥。春秋時期楚國的大夫。吳軍占領了楚國的都城，申包胥向秦國求救，在秦國的宮廷里哭了七天七夜，最后打動了秦王，派兵救楚。楚王返回都城后要封賞申包胥，但申包胥逃走了。

⑦仗鉞征伐：代替天子征伐。

⑧推弱以克強：指揮弱小的軍隊戰勝強大的敵軍。

⑨處小而禽大：以小擒大。

⑩意之所圖：心里所打算的。

?動無違事：做起事來沒有不如意的。

?濟：成功。

?封兼四縣，食戶三萬：封地兼有四縣，享有三萬戶人家的租稅。

?邑土：城邑和土地。

?上還陽夏、柘、苦三縣戶二萬：上還，上交。陽夏：古縣名，今河南太康。柘：古縣名，今河南柘城北。苦：古縣名，今河南鹿邑。

?分損謗議：減少一些誹謗和議論。

?責：責難。

【精要簡介】

曹操的這篇文章對于研究曹操思想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文章詳細敘述了曹操的發家歷程。文中說，他起初只是要做郡太守，治理好地方就行，卻遭受到地方豪強的阻撓，最后辭官歸鄉。于是，他又想做一個不問世事的普通人，但后來又被征召為典軍校尉。再接著，天下大亂，豪強割據，由此他又有了“平定天下”的大志。

文章后半部分又引用了齊桓公、周公等人的例子，反復強調自己沒有廢漢自立的想法。另外，曹操在文中也表示不會放棄軍權，因為放棄軍權就等于禍害自己及國家。最后又表示他會以天下為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