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文評·歷史沿革·宋元明——詩文評深化與復變時期
中唐以后,中國封建社會步入逐漸衰落的歷程。宋、元、明就是中國封建社會的衰落時期。表現在文學上,則是正統詩文的衰落和戲曲、小說的興起。在這種形勢下,為了挽救正統詩文的衰落和適應變化了的社會、文學局面,詩文評更加深入地探索了文學的規律,這就是深化;也出現了復古與趨新兩種傾向的斗爭,這就是復變。
宋人云: “本朝百事不及唐,然人物議理遠過之。”(見《陸九淵集》卷三四)“百事不及唐”,就反映了社會的衰落。正因為感到了社會的衰落,才促使人們深入地觀察與思考,尋找挽救衰落的出路,所以“人物議論遠過之”,即理論家和理論著作大量涌現。宋代是個理論高度發達的時代,詩文評也顯得空前繁榮。不僅眾多文學家、思想家都有遠較前人豐富而深刻的文學理論著作,而且“詩話”這種中國古代詩文評的特殊形式也正式誕生。自歐陽修《六一詩話》起,竟連綿不絕,終宋之世達數十種。成就較高者就有張戒《歲寒堂詩話》、葉夢得《石林詩話》、姜夔《白石道人詩說》、嚴羽《滄浪詩話》等多種。就理論宗旨而言,宋代詩文評具有如下幾個重要特點:
一是封建政治思想對詩文的統治大大加強。宋初的詩文革新運動,打著唐代古文運動的旗號,旨在再度復興儒學。柳開首先提出了文道合一的說法:“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應責》)抹殺文學作品與一般文章的區別。王禹偁隨之也說:“夫文,傳道而明心也,古圣人不得已而為之也。” (《答張扶書》)孫復又提出“文者,道之用也;道者,教之本也。”(《答張洞書》)宋代詩文革新運動的諸家,盡管打著唐代古文運動的旗號,但強化了“文以明道”的一面,削弱了詩文濟世救民的一面,從而使詩文單純地成了宣揚圣人之道的工具,這為道學家以道統文開了先聲。到了以二程、朱熹為代表的道學家,不僅在態度上“崇性理,卑藝文”,而且提出了一套用道學去壓制、統一詩文的理論。周敦頤把文道關系表述為“文以載道”,程頤更進一步說“作文害道”,朱熹則對唐代古文家“文者,貫道之器也”的說法深為不滿,聲稱“這文皆從道中流出,豈有文反能貫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飯時下菜耳。若以文貫道,卻是把本為末,以末為本。”(《朱子語類》卷一三九)這是典型的文道合一論。宋代封建思想對詩文統治的加強,不僅表現在提倡以道為文,而且表現在宣揚以理為詩。以理為詩的主要代表是道學家和文學家黃庭堅。道學家邵雍認為“情之溺人也甚于水”,因而提倡忘卻“世間情累”,“以物觀物”,寫所謂“觀物之樂”和“名教之樂”(《伊川擊壤集序》)。程頤說得更直截了當:“欲作詩,略言教童子灑掃、應對、事長之節,令朝夕歌之,似當有關。”(《二程遺書》卷二上)詩歌完全成了宣揚忠信孝悌的童蒙歌訣。出入于蘇門門下的黃庭堅,盡管沒有道學家那么直露,但論詩有自覺向道學家靠攏的傾向。他以“深之以經術之義味”、“合之以作者之規矩”(《答王周彥》之一)為原則。提出“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等剽擬字句、有格無情的作詩方法,大大加強了宋詩的議論化、概念化傾向。以道為文和以理為詩,一是束縛了詩文的內容,二是否定了詩文的內在藝術特征,成了宋代詩文理論史上阻礙詩文健康發展的逆流。
二是封建政治思想對詩文的專制統治,必然會引起對這種統治的反抗,因此,同時也出現了一股要求擺脫封建之道和抽象之理束縛、尋求詩文的解放與獨立的潮流。蘇軾堅決否定以道為文,主張“輸寫腑臟”、“達物之妙”、“道己所欲言”,否認存在任何標準格式。其《文說》云:“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詩頌》亦云:“沖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于是。”嚴羽則有力地批判以理為詩,以“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的鮮明口號抨擊宋詩的概念化傾向,提出作詩唯在“妙悟”而不靠“學力”,深刻地揭示了詩歌創作的思維特征,深化了以審美為中心的詩論。嚴羽的《滄浪詩話》代表了宋代詩論的最高水平,澤溉元、明、清三代,后文將有專論。
三是宋代詩文理論家大都提倡平淡自然的美,追求與唐代的五色絢爛、氣象崢嶸迥然不同的藝術風格。北宋的梅堯臣就說過“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讀邵不疑學士詩》);即使倡導文須“有補于世”的王安石,也說“看似容易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題張司業詩》);蘇軾則以“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和陶詩序》)、“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書黃子思詩集后》)等提法對這種審美理想作了精彩概括。南宋朱熹在《清邃閣論詩》中說:“詩須是平易,不費力,句法混成。”而包恢在強調“意味風韻”的同時,宣稱“詩家者流以汪洋淡泊為高,其體有似造化之未發者,有似造化之已發者,而皆歸于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也。” (《答傅當可論詩》)倡導“里而深”的美,貶黜“表而淺”的美。在洋洋眾多的宋代詩文理論中,我們屢屢聽到對平淡自然風格的推崇,平淡自然幾乎成了宋代詩文的審美理想。但概括起來,平淡自然不外乎這樣三層含義:一是反對工巧華麗,倡導內在的意味。即使是雕琢尚奇的黃庭堅,也認為陶淵明“不煩繩削而自合”、杜甫詩“妙處乃在無意于文”。陳師道的 《后山詩話》也說:“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詩文皆然。”二是鄙視寫形,重視傳神。三是要求對社會實際的某種超脫,向往淡遠深微的境界。
除了傳統的詩文理論外,隨著詞的發展,詞論也在宋代勃然興起。北宋詞論尚處于發展的初期,李清照的《論詞》是唯一的一篇正式的詞學論文;南宋詞論漸趨活躍,出現了王灼的《碧雞漫志》、沈義父的《樂府指迷》、張炎的《詞源》等詞學專著。宋代的詞論主要圍繞三個問題展開:一是詩與詞的關系問題。蘇軾把詞視為長短句之詩,主張以詩為詞;晁補之則認為詞與詩迥然不同,不僅要協律,還有自己特殊的格調;李清照則斷定“詞別是一家”。王灼則以詩、歌同源論證詩、詞一體,要求詞與詩一樣要起道德教化的作用。諸種辯駁,往往各執一端:詩詞同源論者,常以詩之正宗來提高詞的地位,但忽略了詞的特殊本質;而持“詞別是一家”者,對于詞的具體藝術特征有較深的認識。二是提倡婉約與提倡豪放的問題。豪放派詞論者,把詞從“風情婉孌”的狹隘天地中解放出來,但又把詞置于儒家思想統治之下;婉約派詞論者,保守著“詞婉于詩”的狹隘宗旨,同時在一定程度上抵制了儒家思想的統治,由于他們重視詞作為音樂文學的特殊規律,因而在研究詞的特殊規律方面建樹較多。三是“清空”與“質實”的問題。沈義父在《樂府指迷·自序》中提出論詞的四標準:“蓋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以此來論詞,最符合這些標準的當推周邦彥,所以他說:“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張炎在《詞源》中專列“清空”一節:“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此清空質實之說。”論詞崇尚清空,這與詩文倡導淡遠深邃的風格有一定的關聯。
金元兩代,詩文理論大都紹述宋代,既少創見,又較保守。唯王若虛和元好問水平較高。王若虛著有《滹南詩話》。他的詩文理論以情真意實、辭達理順為核心。具體表現為對黃庭堅“開口論句法”的批評和對蘇軾、白居易的推崇;而他提出文無定體的觀點,從文體發展的角度,對當時一致鄙薄的宋詩給了一個公允的評價,“宋人之詩,雖大體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盡居其后也。”(《滹南詩話》卷三)元好問生當金元之際的離亂之世,其詩論體現著儒家憂國憂民的精神。他的詩論最著名的是絕句《論詩三十首》。以詩論詩,本是古代詩論的一種形式,但在眾多的詩論中,《論詩三十首》卻相當著名。第一首云:“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元好問以“詩中疏鑿手”自命,分出詩歌的正偽清渾。而他區分詩歌的正偽清渾的標準是“誠”,亦即詩之本是“誠”。“誠”是浸透了道學思想的儒家概念,是真與正的統一。基于詩之“本”,《論詩三十首》對歷代詩歌的評判,大致歸結為:一是倡英雄氣,黜兒女情;二是倡情景之真實,黜有意于文字; 三是倡雅言,黜雜體。
由于正統封建社會的進一步衰落和市民階層的興起,明代文學論壇出現了復古與革新的尖銳斗爭。以這一斗爭為線索,明代詩文評的發展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 初期、中期和后期。
明初的詩文評顯得相對沉寂,大致沿續前代的線索。一是在傳統儒家詩文理論的基礎上融匯道學家、古文家的某些觀點,為統治者提供新的官方詩文理論,宋濂、劉基、方孝孺是這方面的代表。宋濂論文標舉“明道”、“立教”、“輔俗化民”(《文說贈王生黼》),以合于儒家先王之教。劉基認為“文之盛衰實關時之泰否”(《蘇平仲文集序》),而“世有治亂,聲有哀樂”,故寫文章當能“措大事”,寫詩歌當有“美刺諷諫”的作用。二是上承嚴羽的詩論,進一步提倡和貫徹“以盛唐為法”的主張,試圖遏制詩歌的衰微,這就是以高棅為代表的詩論。詩文作為傳統文學的主要形式,經過漢魏六朝以至唐宋一千余年的發展之后,在明代已很難再別開生面。此時的人們總認為詩文的衰落是由于人們立志不高,因而總想為人們樹立最高的學習典范,以扭轉正統詩文的下降趨勢。貝瓊先著明代詩歌復古的先鞭。高啟則開格調說的先河:“詩之要,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辨其體,意以達其情,趣以臻其妙也。”(《獨庵集序》)而高棅的《唐詩品匯》,通過對一代唐詩的分期,分體選編和評述,進一步明確和豐富了貝瓊和高啟的觀點,成了明中葉“格調”說的直接先驅。此書問世,唐詩的初、盛、中、晚之分期基本確定下來,唐代詩歌史也就確定為隨唐代社會從開始到全盛、到下降、再到衰微的演變史。高棅崇尚盛唐,盛唐之詩是以其格力雄壯、氣象渾雅、華實兼得、體制完備而高踞于這個演變史的頂峰。高棅編選《唐詩品匯》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揭示詩之高格、詩之正路,使人學有準的,以扭轉詩歌的衰落趨勢。這也是明中葉詩文復古思潮的根本目的。
明中葉,從弘治年間起,隨著封建經濟的恢復和王陽明學說的出現,明初期文化領域的沉悶局面被打破了,一批有抱負的正統封建文人,沿著高棅的道路,立志以漢文唐詩為榜樣,振興正統封建文學,這就是明中葉的詩文復古思潮。這股思潮經李東陽為首的茶陵派、李夢陽與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謝榛與王世貞為首的后七子、后七子的后繼者,風靡文壇百余年。中間雖有唐宋派和李開先的阻擾,但復古的方向綿延未斷。明中葉的詩文復古思潮有這樣幾個特點:一是走向教化與審美的綜合。唐宋以來,以政教為中心的儒家詩文理論與以審美為中心的詩文理論分途并進,終至宋末達到極端,必然引出綜合的趨向。李東陽提出“詩在六經中別是一教”(《懷麓堂詩話》)的觀點,把詩列為六經中的一教,也要為教化服務,但詩在六經中又“別是一教”,與其它教化手段有所不同。這與他的詩論一致,即一方面提倡詩要“托物寓情”,出自“真情實意”,另一方面又要求詩歌“寓彝倫、系風化”、“深于教令”。李夢陽提倡古之高格的同時,也一再申述詩須“感觸突發,流動情思”,“情以發之”。二是以漢文唐詩為標的。后人曾以“詩必盛唐,文必秦漢”(《明史·李夢陽傳》)兩語概括前后七子的觀點。此兩語雖非出自前后七子之口,但也大體符合他們的文學主張。所謂“秦漢以后無文”(李攀龍《答馮通書》)、“長歌取裁李杜,近體定軌開元”(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五)就反映了這種思想。但他們并不是提倡字剽句竊地摹擬古人。何景明所謂“領會神情”(《與李空同論詩書》),王世貞所謂“不為古役,不墮蹊徑”(《藝苑卮言》卷五)即足為證。三是聲張格調。前后七子都主格調之說,但所理解的格調又微有差別。李東陽、李夢陽、何景明言格調,不僅僅指體格聲調,更主要指聲雄調暢的時代格調。而到后七子及其之后的人們提起格調,主要指體格聲調,更多地具有了“法”的含義。
在明中葉的文學論壇上,前后七子之外,值得一提的是出現于前后七子之間的唐宋派和李開先。他們雖然沒有從根本上否定復古思潮,但卻從不同方面沖擊了復古思潮。唐宋派的主要成員是王慎中、唐順之、茅坤和歸有光。唐宋派成員初受前七子影響習古文辭,后來接觸了王陽明心學,思想發生變化,進而倡唐宋文。唐順之強調直寫胸臆,提倡本色自然,認為作文當有 “真精神”,“有一段精光不可磨滅”,“開口道得幾句千古說不出的話”(《答蔡可泉》)。李開先酷喜當時的市井民歌,深受其影響,因而提出“詩貴意興活潑,拘拘谫谫,意興掃地盡矣。”(《中麓山人詠雪詩后序》) 這顯然與前后七子異趣。
明后期,市民階層壯大,左派王學盛行,反封建、反傳統的呼聲響遍意識形態的各個領域,詩文領域掀起了聲勢壯觀的解放思潮。性靈說的勃興最能代表詩文理論解放的呼聲。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主張。大致說來,性靈說有以下幾層意思:一是真。李贄標舉“絕假純真”的“童心”,批判以“聞見道理”障此“真心”的種種矯飾,反對“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童心說》),從而使詩文創作不再是“發乎情,止乎禮義”,而是“發于情性,由乎自然”。故其提倡怨激懟發、憤激決裂的美。徐渭強調“本色”,也是針對偽飾做作而言。湯顯祖主情尊情,故其在情真之外,賦予性靈以靈動生氣之意。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說:“非從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筆。”二是反對一切格套對真情的束縛。肯定真情,肯定“聲色之來,發乎性情,由乎自然”,必然反對一切犯手做作,崇尚化工。三是肯定俗。歷來的詩文理論,總是揚雅黜俗,俗總被認為登不了大雅之堂。對于真情的肯定,必然會走向肯定發乎市井小民真情的民歌小曲。啟蒙詩文理論家在這方面多有論述,自不待言。明后期的啟蒙詩文理論家,如同劃過蒼茫黑夜的耀眼流星,終歸會被漫漫長夜吞食。到了明末,以鐘惺、譚元春為代表的竟陵派一出,以“幽情單緒”為真性靈,并重唱“以古人為舊”時,明后期轟轟烈烈的詩文解放思潮也就失去了解放的意義,性靈說開始又回歸儒家思想,熱熱鬧鬧的明代詩文理論伴隨著民族的滅亡也隨之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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