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學·宋以前中國傳統金石學的“蘊釀時期”·學者對金石資料的認識和初步研究
不少出土的金石資料,由于去古已遠或文獻失載,關于它們的時代、用途以及內容使不少人感到茫然。但這些在我國學界傳統的書本知識,特別是經書以外的新資料的出現,必然會引起一些學者的注意并給以初步的解釋和回答。因此,在學界長期獨尊的經學以外,又出現了有關對出土金石資料的認識和研究,這就是我國傳統金石學的萌芽。由于時代的局限,不少學者對出土金石資料的研究和認識,主要出發點在于證經補史。我國傳統的金石學是從一開始,就與經學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國青銅器的不斷出土,使一些學者從不同角度對它們加以認識和研究。有從花紋形象方面認識的,諸如戰國末期的呂不韋,在《呂氏春秋·先識》說,“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全身,以言報更也”。《適威》說,“周鼎有竊曲,狀甚長,上下皆曲,以見極之敗也”。如此等等,應是較早對銅器紋飾研究的言論(所謂“饕餮紋”、“竊曲紋”等術語,直到今天還為我們的考古學家描述銅器紋飾時所使用)。也開始涉及了出土銅器的年代問題。漢武帝時,“少君見上,上有故銅器,問少君。少君曰:‘此器齊桓公十年陳于柏寢。’已而按其刻,果齊桓公器”(《漢書·郊祀志》)。這應是根據器物形制,再驗之器物銘文(按其刻),進行銅器斷代的較早例子。此外,漢宣帝時請“好古文字”的張敞對扶風美陽出土的一件有銘銅器進行考證。張敞不僅將其銘文“王命尸臣,官此栒邑。賜爾旗鸞黼黻雕戈。尸臣拜手稽首曰:敢對揚天子丕顯休命”進行了釋讀,還指出:“此鼎殆周之所以褒賜大臣,大臣子孫刻銘其先功,臧之于宮廟也”(許慎:《說文解字》敘),對其用途也有了初步認識。這應是開了古文字學者對青銅器銘文進行研究的先河。
東漢時期,由于有銘青銅器仍不斷出土,促進了文字學的研究。“郡國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銘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雖叵復見遠流,其詳可得略說也”(許慎:《說文解字》敘)。古文經學家為了論證自己所修的“經”決非是“向壁虛構”的“不可知之書”,就必須從文字訓詁上,指出今文經“不合孔氏古文,繆于史籀”的地方,以及“玩其所習,蔽所希聞,不見通學,未嘗睹字例之條”的弊病。而銅器銘文與所謂的“古文”——六國文學的蟬遞之跡可尋,這就從文字學的方面,為“古文先秦舊書”的真實性提供了可靠有力的證據。
所謂“今古文經”之爭,是從西漢后期開始的。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經學有了很大發展。“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者浸然,支葉繁滋,一經說至百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漢書·儒林傳》)。微言大義的今文經學壟斷了學術界,成了士人為官晉身的階梯。西漢后期,由于古文經書發現的增多,劉歆提倡古文經,并爭取立于學官。但受到了今文經學大師的激烈反對,古文經學雖然幾次爭立學官未能實現,但經過論戰,力量卻日趨增長,直到東漢末期終于取代了今文經學的主導地位。
就在古文經學有了較大發展的東漢中期,著名古文經學家許慎完成了《說文解字》一書(黃德寬、陳秉新:《漢語文字學史》,第25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年)。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說,“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就是充分利用新出土的古文字資料,從漢字發展演變的規律出發,進行整理和研究的。《說文解字》共收篆文九千多個,古文五百多個,籀文二百多個。因此,該書“備列古籀篆文,是古文字資料的寶庫”,它仍是我們今天“研究古文字極為寶貴的借鑒”。《說文解字》“是漢語文字學史上影響最深遠的一部著作”(黃德寬、陳秉新:《漢語文字學史》,第41頁)。
司馬遷將訪得的秦始皇刻石銘文收入《史記·秦始皇本紀》,反映了古代學者已初步認識到刻石銘文的歷史價值。秦始皇所立七塊刻石,《史記》收錄了其中的 《嶧山刻石》、《泰山刻石》、《瑯邪刻石》、《之罘刻石》、《碣石刻石》、《會稽刻石》等六塊,只有《東觀刻石》銘文失載。司馬遷《史記》一書有關秦始皇刻石的記載,應是我國學者較早注意進行刻石銘文的著錄,這是很有意義的。
東漢時的袁康較早地注意到玉器,說明學者對金石資料研究的范圍有所擴大。他所說的“石兵”、“玉兵”、“銅兵”、“鐵兵”等不同歷史階段,是很有見地的。我們今天考古發掘的材料,所反映的仰韶文化時期、龍山文化時期、商周時期和戰國時期兵器質料,基本與袁康所說是一致的。特別是我國龍山文化時期,有的古代遺址出土玉器很多,尤以良諸文化遺址為最。因此,在傳統的考古學石器、青銅時代之間,有的學者提出還應有一個“玉兵時代”的意見。不能說這不是得自袁氏《越絕書》的啟示。衛聚賢《中國考古學史》認為“袁康可算是世界上最早的考古學者”。
晉代“汲冢竹書”“多燼簡斷札,文既殘缺,不復詮次”,著名學者束晳等人“校綴次第,尋考指歸,而以今文寫之”。“晳在著作,得觀竹書,隨疑分釋,皆有意證”,進行全面整理研究。從“汲冢竹書”整理出“《紀年》十三篇”,“《易經》二篇”,“《易繇陰陽卦》二篇”,“《卦下易經》一篇”,“《公孫段》二篇”,“《國語》三篇”,“《名》三篇,《師春》一篇”,“《瑣語》十一篇,《梁丘藏》一篇,《繳書》二篇,《生封》一篇,《大歷》二篇,《穆天子傳》五篇,《圖詩》一篇”。此外,還有“雜書十九篇:《周食品法》、《周書》、《論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等等。此外,束晳對漢簡也很有研究。嵩山所得一枚漢簡沒有人能夠認識,“司空張華以問晳,晳曰:‘此漢明帝顯節陵中策文也。’ 檢驗果然,時人伏其博識”(《晉書·列傳 (第二十一)》束晳)。束晳等人對“汲冢竹書”的全面整理研究,較之漢代古文經學大師整理“古文先秦舊書”時,對前代“竹簡”的認識更為明確了。因此束晳等學者,應是我國“簡牘”整理的開山。盡管由于晉以后的社會動蕩和戰亂,汲冢出土竹簡已不存于世,就連整理出來的七十多種古書,除了《穆天子傳》和《紀年》等以外,也早已失傳了,但束晳對簡牘學的貢獻是值得稱道的。
石鼓是唐代較重要的發現。雖然唐初虞世南(556—638)、褚遂良 (596—685)、歐陽詢 (557—641)等著名書法家曾得以寓目,對其書法“共稱古妙”。但尚未引起較多人的注意。直到著名詩人杜甫(712—770)的詩句中出現“陳倉石鼓文已訛”(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杜工部集》卷十六)和韋應物(737—790)、韓愈都作有以《石鼓歌》為題的名詩以后,石鼓才名聲日噪,愈益引起世人重視。唐天寶中的著名書法理論家張懷瓘在其《書斷》中,也論述了“石鼓文”是“倉頡之嗣,小篆之祖”。并涉及石鼓文的內容,“蓋諷宣王畋獵之作,今在陳倉”云云。如此等等。唐代學者這些有關石鼓文的言論,為后世石鼓文的研究開了先河。
值得注意的是,在宋代金石學形成以前,金石學研究的重要手段——傳拓技術已經逐步發明了。早在東漢末年,“太史令單飏等奏求正定《六經》文字,靈帝許之。邕乃自書冊于碑,使工鐫刻,立于太廟門外。于是后儒晚學,皆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輛,填塞街陌”(《后漢書·蔡邕傳》)。此時只是“摹寫”,說明傳拓尚未出現;但至遲在南北朝時期梁元帝以前應發明了傳拓術。《隋書·經籍志》四“《雜碑集》二十二卷”。注說:“梁有碑集十卷,謝莊撰;釋氏碑文三十卷,梁元帝撰。”學者認為,傳拓技術是在梁初的“掃拓法”基礎之上,加以改進而形成的。所謂“掃拓”,“乃于碑面抹墨汁后,將紙鋪在已抹墨汁的碑面上,用笤帚掃紙,則黑白俱分,如印木刻版的書情形一樣”(參閱衛聚賢:《中國考古學史》,第63—64頁),但掃拓出的文字呈反方向。隋唐時期,傳拓技術已日臻完善和十分發達了。韓愈在詩中稱道石鼓文拓本之精時說:“公從何處得紙本,毫發盡備無差訛。”由于拓本得之容易,所以流傳很廣,連遠在西陲的敦煌莫高窟藏經洞中,竟也發現了《九成宮醴泉銘》拓本。學者認為,這應是保存至今最早的拓本(參閱閻文儒:《中國考古學講義》 第三章)。
傳拓技術的發明,對我國歷代金石材料,諸如銅器銘文、碑碣等文字材料的搜集和流傳具有重要作用,為宋代金石學的形成奠定了技術基礎。
雖然自秦漢起,歷經隋唐時期,由于金石資料的不斷被發現,吸引一批學者離開傳統的經書,把目光轉到了“形而下”——金石文物的研究方面。并隨著金石以外的資料,諸如竹簡等新材料的面世,也在逐步擴大著金石的研究范圍。但這一時期的研究,充其量,只不過是“偶得一器,偶見一石,偶然而得之,亦偶然而述之,一鱗半爪,未足為專門之學”(參閱朱劍心:《金石學》,第20頁)。還沒形成完整的體系和系統而經常不斷地研究,也沒有專門的金石著作問世。因此我們說,先秦至宋以前的研究,為宋代金石學的形成打下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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