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學·古代楚辭學(西漢—“五四”時期)·兩漢: 楚辭學的建立與興盛
一般說來,“楚辭”一詞有三種涵義。首先,它是指戰國末年屈原在南方民歌的基礎上創造的楚地的詩歌;其次,它也指王逸《楚辭章句》中所收的全部作品;同時,它還指一種特定的文體,即還包括歷代文人模仿屈宋辭作的形式所寫的作品。顯然,后兩種涵義是第一種涵義的延伸與擴衍。
“楚辭”的代表作家是屈原。屈原自沉汨羅之后,他的事跡和作品在楚國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王逸所謂“楚人惜而哀之,世論其詞,以相傳焉”(《楚辭章句·九章序》)便是明證。但在漢以前的文獻中,卻找不到有關屈原及其作品的任何記載。究其原因,或是因為他“暴顯君過”的行為不容于楚國當時的統治者,故典籍不載;或是有關文獻遭秦火散佚了,故而不傳。秦、楚兩國有著長期的積怨,這種對立一直延續到秦亡,而“楚辭”是典型的楚國文學,屈原又是堅決主張抗秦的人物,在本來就實行文化滅絕主義的秦王朝,“楚辭”自然逃脫不了禁絕乃至銷毀的厄運。
然而,由于楚人對屈原崇高人格的敬仰、對他悲劇命運的同情和對楚辭的喜愛,屈宋辭作仍然通過非官方的渠道,以口耳相傳的方式在民間流行。而漢初的賈誼,則是在其作品中寫到屈原的第一人。
賈誼(前200—前168)是漢文帝時博士,在貶往長沙途經湘水時寫了一篇《吊屈原賦》,賦中寫道:
仄聞屈原兮,自沉汨羅。……
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
誶曰: 已矣! 國其莫吾知兮……
何必懷此都也!
生長于北方洛陽的賈誼,通過“仄聞”得知屈原的身世及《離騷》等作品,并由于遭際的相似與心靈的共鳴,在湘水之濱寫下了這篇名作,從而使屈原這個名字首次載于文獻。同時,通過作品,我們還可以了解到屈原“遭世罔極”、“自沉汨羅”的身世,了解到屈原是《離騷》的作者,以及漢初流傳之《離騷》即我們今天所見之《離騷》(“誶詞”中的兩句隱括《離騷》“亂辭”)等寶貴情況。賈誼對屈原的不幸遭遇十分同情,對其峻潔的品行極為崇敬,但他又認為屈原在當時情況下應該選擇歸隱或另投明君的道路,他說:“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賈誼這種同情、崇敬加上不理解的態度,后來幾乎成為漢人評價屈原的固定取向。
由于西漢統治集團愛好辭賦,“楚聲”、“楚辭”得到迅速的擴散和傳播,由楚地推及全國,由民間流向宮廷,很快便風靡漢代文壇。一方面涌現出大量的仿騷體作品;另一方面,則引發出漢人整理、研究楚辭的極大熱情。
據現有資料,最早整理、研究屈原辭作的是劉安。劉安 (?—前122)武帝時為淮南王,都壽春,為楚之故都。《漢書·淮南王傳》記載:“初,安入朝,獻所作內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班固 《離騷序》也說劉安曾作《離騷傳》,王逸《楚辭章句》則說劉安作的是《離騷經章句》。漢代的“傳”與“章句”,體例上并無嚴格的區別。故名雖有異,所指則同。至于高誘《淮南子敘》中所謂劉安作《離騷賦》,顯然是后人訛誤或妄改所致,不足為憑。
劉安的《離騷傳》已佚,無法知其全貌,幸而司馬遷的《史記·屈原列傳》中曾引用過其中的一段話: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班固《離騷序》和劉勰《文心雕龍·辨騷》均對此段話有節引,并指出是劉安《離騷傳》中的論述,故當可信。劉安稱《離騷》體兼風雅,屈子志潔行廉,對《離騷》及其作者推崇備至,予以全面的肯定和贊揚,這是很難得的。不過,他將《離騷》之義與儒家圣人、道德治亂聯系起來,卻給后來楚辭研究中的牽強比附經典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
司馬遷(前145—前86?)是偉大的史學家,在“楚辭學”史上也有重要地位。他并非有意研究“楚辭”,但他以記述歷史人物為目的的 《屈原賈生列傳》,卻成為了楚辭研究中的基本文獻。就 “楚辭學”而言,這篇列傳最大的貢獻在于:它比較清楚地勾勒了屈原的生平事跡。從中我們得知,屈原為“楚之同姓”,是楚國貴族,曾任楚懷王左徒、三閭大夫,深得懷王的信任倚重,后因制訂法令之事遭讒而被懷王疏遠、流放,頃襄王即位后,又被遷往更偏遠的江南,最后自沉汨羅而死。傳中還提到屈原之后的楚辭作家宋玉、唐勒、景差和《離騷》、《天問》、《招魂》、《哀郢》四篇作品的篇名,并收錄了《漁父》大部和《懷沙》全部原文。同時,在這篇列傳中,司馬遷還以極強烈的情感,高度評價《離騷》的偉大成就,并深刻分析了屈原創作《離騷》的背景和動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司馬遷較少儒家倫理教化的束縛,更兼自身冤屈致刑的不幸,故能以己之心去體會屈原之心,堪稱屈子的知音。他強調《離騷》的 “窮”與“怨”,實際上開創了后來楚辭研究中的“主怨”一派。至于他在“太史公曰”中“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的說法,則只不過是賈誼觀點的延續罷了。
《屈原賈生列傳》中有關屈原的記載文不連貫,或有后人竄入的文字。但聯系到賈誼《吊屈原賦》、桓寬《鹽鐵論·訟賢》及劉向《新序·節士》等文獻所載,其基本事實是可信的。
論者大多認為,賈誼、劉安、司馬遷等人的觀點大體上一致,而到西漢末和東漢,在評論屈原和楚辭方面便出現了明顯對立的意見。站在對立面批評屈原的就是揚雄和班固。
揚雄(前53—18)是西漢末年的大辭賦家,歷成、哀、平三世,晚年又事王莽。他不理解屈原,認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漢書·揚雄傳》),又作《反離騷》一篇,投之于江流以吊屈原。揚雄反對屈子自沉,實際上與賈誼、司馬遷看法一致;至于《反離騷》,只不過是一種正話反說、寓莊于諧的手法而已,他的《逐貧賦》與《解嘲》也有類似的特點。事實上,他同情屈原,讀《離騷》,“未嘗不流涕”,還寫過《廣騷》、《畔牢愁》,作過《天問解說》,可見對屈原辭作的仰慕。所以晁補之在 《變離騷序上》 中說: “《反離騷》非反也,合也。……則是《離騷》之義待《反離騷》而益明。”要言之,揚雄并未全盤否定屈原,只是因人生觀不同,不贊成屈原自沉的方式。揚雄的精神境界固然遠遜屈原,但若如朱熹在《楚辭后語》中所說的那樣,謂為屈原之罪人,《離騷》之讒賊,似覺太過。
班固(32—92)是東漢大史學家,世代習儒,浸透了東漢經學家的酸腐之氣,因而從正統的儒學價值觀出發,對屈原提出了遠較揚雄激烈的批評:“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離騷序》)他不僅批評屈原露才揚己,以致遭到讒害;指責屈原沉江而死的極端方式為“狂狷”之行;而且抨擊《離騷》多虛無之語,不合經義; 從而得出結論: 《離騷》不同于《詩經》,其價值遠沒有達到“與日月爭光”的程度。這一結論與劉安、司馬遷的評價是針鋒相對的。
不過,班固對屈原及其辭作的評論并不一致,而多矛盾之處。他在《離騷贊序》中又說:“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國將危亡,忠誠之情不能已,故作《離騷》。”在《漢書·藝文志》中還說屈原之作“有惻隱古詩之義”。在《漢書·古今人表》中,則將屈原列在“上中”,為仁人,與亞圣孟子同類(顏師古認為《古今人表》是班固未竟之作)。而且,他認為屈原辭作“弘博麗雅,為辭賦宗”(《離騷序》),對其藝術成就與文學史上的地位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在漢代,對楚辭的整理與研究是同步發展的。隨著朝廷對楚辭的重視,逐漸出現了單篇整理的熱潮,如劉安的 《離騷傳》,《屈原列傳》 中所提《離騷》、《天問》、《招魂》、《哀郢》各篇和所引《漁父》、《懷沙》原文;還有劉向、揚雄分別作的《天問解說》,班固、賈逵各自作的《離騷經》章句等。漢代典籍的流傳,主要靠記誦和傳抄,很容易出現差誤,而且單篇的注解,也不便于教學,人們自然感到有校訂、編集并統一注解楚辭的必要。西漢末年的劉向典校經書,把屈原、宋玉、賈誼、東方朔、莊忌、淮南小山、王褒和他自己的作品編輯成《楚辭》十六卷,東漢的王逸又在此基礎上撰成《楚辭章句》十七卷,統一進行注釋解說。
王逸,生卒年不詳,字叔師,南郡宜城人,東漢安帝時為校書郎,在此期間,他因“與屈原同土共國,悼傷之情與凡有異”,乃以滿腔熱情整理《楚辭》。在此以前的楚辭注本,或闕而不說,或義多乖異,他決心整理出一個完善的注本。他在《天問后敘》中說:“今則稽之舊章,合之經傳,以相發明,為之符驗,章決句斷,事事可曉,俾后學者永無疑焉。”
王逸的《楚辭章句》是流傳至今的最早的完整注釋本。它集前此所有楚辭研究成果之大成,構成一個完整的體系。它的巨大成就主要表現在:
(1)確定了楚辭,尤其是屈原、宋玉辭作的篇章。即屈原二十五篇: 《離騷》、《九歌》 (包括《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天問》、《九章》 (包括《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桔頌》、《悲回風》)、《遠游》、《卜居》、《漁父》。宋玉兩篇:《九辯》、《招魂》。《大招》一篇,既言屈原所作,又說“或曰景差,疑不能明”。此外,還收入賈誼《惜誓》、淮南小山 《招隱士》、東方朔 《七諫》、莊忌《哀時命》、王褒《九懷》、劉向《九嘆》等漢人擬作,再加上自己的《九思》。這些篇目,有的明顯有誤,如《卜居》、《漁父》分明是關于屈原的傳說,絕非屈原作品; 有的則存在爭議,如 《九歌》、《招魂》、《大招》等篇的作者至今難以確定。但屈宋辭作畢竟有了一個基本的范圍,而且得以較為完整地保存下來,則不能不說是王逸的一大功績。
(2)交代了作品的背景。《章句》每卷之前都有一篇序,《離騷》、《天問》還各有一篇后敘。共十九篇敘文,主要用來交代作者、解釋篇名、總述篇義、說明寫作意圖等。這些作為背景材料的敘文,成為后來研究楚辭及其作者的重要依據。
(3)詳盡有據的注釋。《章句》逐句解釋,詳為訓詁,所言大多依據《爾雅》及其他古代典籍,保存了不少漢代以來的舊說,因而頗為后來的學者所看重。同時,由于王逸生于故楚之地,熟悉楚地方音,故能對一些楚方言進行準確的解釋,如釋“羌”為“楚人語詞”,釋“侘傺”曰“楚人謂失志悵然住立為侘傺”(均見《離騷》注)之類,全書注明為楚語者達二十來條,這對后人正確理解《楚辭》大有幫助。
(4)對屈原其人其文予以極高評價。他說:“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于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茍欲求進,強非其人,不見容納,忿恚自沉’”,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離騷后敘》)王逸激情洋溢地贊美屈原峻潔的人格和積極用世的精神,對班固的妄加指責進行了針鋒相對的反擊。同時,他還高度評價屈原辭作為“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離騷后敘》)。這種認識比劉安、司馬遷更為全面深刻。
此外,王逸還著重說明了《離騷》依詩取興,引類譬喻的香草美人的比興象征手法,不僅向人們提供了理解作品的鑰匙,而且對我國古代文論的發展亦具重要意義。
《楚辭章句》的不足也是很明顯的。其尤著者即隨意附會經義。《離騷后敘》云:“《離騷》之文,依托五經以立義焉。”又說 “帝高陽之苗裔”,是《詩經》中“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的意思;“夕攬洲之宿莽”,與《易經》“潛龍勿用”同義。諸如此類,視《離騷》為經書,牽強穿鑿,使文義窒礙不通。王逸的注文,深深地打下了他那個時代學術思想的烙印,給后代治《楚辭》者以不良的影響。另外,他的注釋時有主觀臆斷,敘文更是矛盾甚多,等等。
盡管《楚辭章句》有些不足之處,但它確定了《楚辭》的篇章范圍,匯集了漢代學者關于楚辭的評說,比較全面地注評了屈宋辭作及漢人的一些擬作。從而宣告了“楚辭學”的建立。王逸是我國古代楚辭學的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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