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精深的宋明理學·定于一尊·真德秀的理學思想
真德秀(1178—1235),字景元,后更景希。建寧浦城(今屬福建)人。早年從游朱熹弟子詹體仁。慶元五年(1199)進士。理宗時歷知泉州、福州,召為戶部尚書,后改翰林學士,拜參知政事而卒,謚文忠。學者稱西山先生。事跡具《宋史·儒林傳》和黃震《古今紀要逸編》。真德秀著述很多,其思想資料主要見于《西山真文忠公文集》(以下簡稱《文集》)和《讀書記》。《讀書記》乙記上編為《大學衍義》)。
真德秀是繼朱熹之后聲望很高的學者。全祖望題《真西山集》說:“乾淳諸老之后,百口交推,以為正學大宗者,莫如西山。”《心經政經合編序》說:“夫子(真德秀)慨然以斯文為己任,黨禁開而正學明,回狂瀾于既倒,蓋朱子之后一人也。”真德秀以經筵侍讀的身份,講明理學,說動人君,深得理宗的信任。理學在最高統治者的扶持倡導之下,很快取得了正宗地位。
真德秀特別推重《大學》一書。他所進《大學衍義》,大旨在于正君心,肅宮闈,抑權幸。他認為,帝王為治為學,須先明本原,首正身心。他說:“《大學衍義》,首之以帝王為治之序者,見堯舜禹湯文武之為治,莫不自身心始也。次之以帝王為學之本者,見堯舜禹湯文武之為學,亦莫不自身心始也。此所謂綱也。”(同上)
理宗對《大學衍義》十分稱贊,他說:“《衍義》一書,備人君之軌范焉。”《大學衍義》也受到后世封建統治者的重視,元武宗謂“治天下此一書足矣”,命刊行以賜臣下。明太祖“嘗問以帝王之學何書為要,(宋)濂舉《大學衍義》,乃命大書揭之殿兩廡壁”(《明史·宋濂傳》)。明永樂九年辛卯(1411)三月御制《大學衍義贊文》等等,就是明證。
真德秀對朱熹推崇備至,曾說:“巍巍紫陽,百代宗師。”且自謂于朱學“嘗私淑而有得”。在學術思想上,真德秀是祖述朱熹的,現論述如下:
德性天與
真德秀認為,人的形體和秉性都是“天”所賦予的,人之所以為人,而不同于禽獸,根本在于人有仁義禮智信的德性。他說:“天地賦我以此形,與我以此性。形既與禽獸不同,性亦與禽獸絕異。何謂性? 仁義禮智信是也。惟其有此五者,所以方名為人。”(《文集》卷三○,《問格物致知》)
真德秀所謂的“天”,其義近于人格神,“天”主宰萬物,而于人特別偏愛。他說:“仁義禮智之性,惻隱、辭遜、羞惡、是非之情,耳目鼻口四支百骸之為用,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為倫,何莫而非天也!”(《同上,卷二四,《明道先生書堂記》)這些秉性品格只有人才具備,而禽獸卻不具備,這都是“天”賦予人的啊!“天”給予人的是這樣優厚,而期望于人的又是那樣深切。按照封建法律規定,臣子必須絕對服從君主,真德秀把人受性于天比作臣子受任于朝,由此論證循守仁義禮智是人所不可或違的天職,否則即是欺嫚于“天”。
在封建社會里,皇帝超越于法律之外,不受任何管束。但在人對“天”的關系上,真德秀認為,所有人,包括君主在內都必須毫無例外地服從天命。作為理宗的經筵侍讀,真德秀勸君修德,總是托天命以言之,如他說:“今中原無主,正是上天監觀四方,為民擇主之時,陛下若能修德以格天,天必命陛下為中原之主。不能,則天命將歸之他人。此臣所以進‘祈天永命’之說也。”(同上,卷一三,《得圣語申省狀》)
“帝王當尊者莫如天,所當從事者莫如敬。……夫天道甚明,不可欺也。天命惟艱,不易保也。昧者徒曰‘高高在上,不與人接’,而不知人君一升一降于事為之間,天之監觀未嘗不一日在此也。”(《大學衍義》卷二一八)
“以人君言之,天既命我以此德,又命我以此位。有此德,方可保此位。”(《文集》卷一八,《經筵講義· 進讀大學卷子》)
這半是頌揚、半是規儆的言論使得理宗為之動容。明朝魏校說:“昔人謂人君至尊,故稱天以畏之,卻是舉一大者來壓人君。”(《明儒學案》卷三)真德秀置身于承弼之地,他宣揚“天人感應”,抬出無上權威的“天”以勸君修德,同樣反映了“神道設教”的苦心。
真德秀認為要使政治清明,首先在于正君之心。他說:“朝廷者,天下之本。人君者,朝廷之本。而心者,又人君之本也。人君能正其心,湛然清明,物莫能惑,則發號施令,罔有不臧,而朝廷正矣。朝廷正則賢不肖有別,君子小人不相易位,而百官正矣。”(《大學衍義》卷一,《帝王為治之序》)
這是從維護封建王朝的現實利益和根本利益著想的。真德秀認為,在綱常廢弛、士習隳壞的情況下,人君應該率身作則,扶持綱常,植立人極。他說:“綱常大端,是謂人極。人極不立,國將奈何? 且民無常情,惟上所導。”(《文集》卷四,《召除禮侍上殿奏札》)這是真德秀托言天命以勸君正心、修德的根本原因。
真德秀繼承了董仲舒的尊天神學,《大學衍義》對董仲舒極為推許說:“西漢儒者,惟一仲舒,其學純乎孔孟。”但是,真德秀不是簡單照搬董仲舒的理論,而是用程朱理學對之進行了改造。雖然,他認為“天”主宰萬物,能夠賞罰予奪,其義近于人格神,但它并不是人格神,它沒有類似人的意志和情感。它之所以能主宰萬物,賞罰予奪,是因為它本身蘊含著秩序萬物的“理”。在真德秀看來,“理”不是人格神,但它“福善禍淫,不少差忒”,執行著人格神的職能,報善以福,報淫以禍,分毫不爽。這種神秘的“理”不是別的,說穿了,就是封建綱常名教。“理”是不可欺嫚、不可褻瀆的神明主宰,是任何人不可違抗的最高權威。世界是綱常秩序的“理”世界,沒有這“理”,則人將非人,國將不國。他說:
“夫所謂五常者,亦豈出乎三綱之外哉!父子之恩即所謂仁,君臣之敬即所謂義,夫婦之別即所謂禮。智者,知此而已。信者,守此而已。……嗚呼!是理也,其扶持宇宙之棟干,奠安生民之柱石歟? 人而無此,則冠裳而禽犢矣。國而無此,則中夏而裔夷矣。”(《文集》卷四,《召除禮侍上殿札子》)
感謝上天的恩惠,予我以仁義禮智信的德性,使我得以居住這“三綱”構筑的神圣殿宇。贊美這一切吧,并且遵守這“天道”、“人道”的和諧秩序吧!這就是真德秀“德性天與”理論意義之所在。
窮理持敬
真德秀繼承了程朱理學“窮理持敬”的思想。“窮理”講的是認識方法,“持敬”講的是涵養工夫。認識論與道德論緊密聯系,這本來就是理學的特點。
首先,真德秀把“窮理”理解為“就事物上推求義理到極至處”。那么,“物”和“理”指什么而言,兩者關系如何呢?真德秀說:“《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者,理也。器者,物也。精粗之辨,固不同矣,然理未嘗離乎物之中。知此,則知‘有物有則’之說矣。蓋盈乎天地之間者,莫非物,而人亦物也,事亦物也。有此物則具此理,是所謂則也。……則者,準則之謂,一定而不可易也。……夫物之所以有是則者,天實為之,人但循其則爾。”(《大學衍義》卷五)
真德秀這里所說的“器”和“道”,“物”和“理”,不是哲學基本問題意義上的物質和精神,“器”和“物”是指具體事物;“理”即是“則”,“則者,準則之謂”,亦即具體事物的規定性和法則。真德秀認為,任何具體事物都有其秩序和規則,一物具有一物之理,人也是物,因此人也具有“人之理”。當他進一步說明“人之理”是什么的時候,他的程朱理學的觀點就明顯地暴露出來了,他說:“理者何? 仁義禮智是也。人之有是理者,天與之也。自天道而言,則曰元亨利貞;自人道而言,則曰仁義禮智。其實一而已矣。”(《文集》卷三二,《代劉季父浦城縣庠四德四端講義》)他把封建道德規范先驗化,并把它作為事物的規定性,這不過是理學思辨方法的運用。
人既先天具有仁義禮智的“理”,何以又要就事物來窮理呢? 真德秀回答:“孟子所謂不慮而知者,良知也。孩提之童莫不知愛其親,及其長,無不知敬其兄,此即良知,所謂本然之知也。然雖有此良知,若不就事物上推求義理到極至處,亦無緣知得盡。”(同上,卷一八,《經筵講讀手記》)就是說,人先天具有的“理”,是人的“本然之知”,亦即“良知”。“良知”不是義理之極至,因此人須以先驗的“理”去推求事物之理,以此來擴充心中之理,使達到義理之極至。
真德秀說:“昔者圣人言道必及器,言器必及道。盡性至命而非虛也,灑掃應對而非末也。”(同上,卷二五,《昌黎濂溪二先生祠堂記》)“天下未嘗有無理之器、無器之理,即器以求之,則理在其中。”(同上,卷三○,《問大學只說格物不說窮理》)他的“即器求理”思想比那種“離器言理”的思想較有合理性。但他所謂的“器”(或稱“物”、“事物”)指的是“灑掃應對”的人倫日用,而“道”和“理”,是指仁義禮智信的義理。由于他首先認為人倫日用中存在著仁義禮智信,因此,他所要證明的東西已經包含在前提之中了。由此可見,真德秀的“就事物上推求義理”,并不是要去探索外界事物的客觀規律,而是要通過封建倫理關系來領悟仁義禮智等道德規范的先驗性。
其次,真德秀認為,“窮理”須與“持敬”相輔而行,二者互為條件。“窮理”而不“持敬”,于義理必無所得;“持敬”而不“窮理”,必流于釋氏之虛靜。他說:“欲窮理而不知持敬以養心,則思慮紛紜,精神昏亂,于義理必無所得。知以養心矣,而不知窮理,則此心雖清明虛靜,又只是個空蕩蕩地物事,而無許多義理以為之主,其于應事接物必不能皆當。釋氏禪學正是如此。”(同上,卷三○,《問學問思辨乃窮理工夫》)
何謂“敬”? 真德秀認為,外表端莊,整齊嚴肅;內心靜一,無二無雜,表里交正即謂“敬”。他說:“端莊主容貌而言,靜一主心而言,蓋表里交正之義,合而言之,則敬而已矣。”(同上,《問端莊靜一乃存養工夫》)他認為,理學的“靜一”,不同于釋氏的“虛靜”。釋氏的“虛靜”,人心中只見個“空蕩蕩地物事”,而理學的“靜一”,心有“許多義理以為之主”。釋氏的“虛靜”猶如槁木死灰,而理學的“靜一”則如明鑒止水。他說:“此心當如明鑒止水,不可如槁木死灰。鑒明水止,其體雖靜,而可以鑒物,是靜中涵動,體中藏用,人心之妙正是如此。若槁木之不可生,死灰之不可燃,是乃無用之物。人之有心,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其可委之無用乎!吾道異端之分正在于是,不可不察。”(同上,卷一八,《講筵卷子·大學修身在正其心章》)在真德秀看來,水鑒之明,雖未照物,而能照之理,無時不存。
內心“靜一”,雖未思慮,而神明昭徹,其理已具,以此應事接物,便會事事得當,這本來也是程朱理學的認識方法。在程朱理學看來,釋氏的本體是“空無”,而理學的本體是“實有”;釋氏“持靜”在于體悟萬般皆空,而理學“持敬”在于體認實有之“理”,以此劃開兩家界限,確乎鑿鑿分明;然而,釋氏講“空無”,亦自承認“真如佛性”、“大千世界”為實有,而理學認為仁義禮智之“理”先于天地而存在,要人們靜坐體認,其神秘性亦不下于佛教,故全祖望說:“近臨川李侍郎穆堂譏其(真德秀)沉溺于二氏之學,……愚嘗詳考其本末……兩宋諸儒門庭徑路,半出入于佛老。”(《宋元學案》卷八一)這種批評是很有道理的。
“持敬”工夫從何入手呢? 真德秀引導說:持敬首先要對“理”產生一種崇畏心理,收斂身心,使不失尺寸,不逾法度。他說:“敬奚所自始?自戒謹恐懼始。”(《文集》卷三三,《劉誠伯字說》)“持身以敬,則凜如神明在上,而無非僻之侵……理義常為之主,而物欲不能奪矣。”(同上,卷四,《論初政四事》)這里明白指出了“持敬”工夫的信仰主義性質。
質言之,窮理是以心所具有的先驗之“理”去推求“事物”之“理”,而“持敬”是以信仰來確認這種先驗之“理”。
真德秀把“窮理持敬”看作“正心修身之本”,而“正心修身”的最高境界則是所謂“物欲消盡,純乎義理”。理學家的“存天理,滅人欲”不單是針對皇帝講的,而是要求社會上的所有成員“自天子以至庶人皆當佩服以自警”(《大學衍義》卷一一),以維護封建綱常秩序。但封建社會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存在等級特權制度,而皇權處于這一制度的頂端,享有不受任何法律約束的“例外權”。真德秀“存天理,遏人欲”的說教并未在理宗身上起作用。《宋史·理宗本紀》說,理宗“嗜欲既多,怠于政事”,“經筵性命之講,徒資虛談”。可見,封建統治者并未受“存天理,遏人欲”的限制,受害的只能是無任何特權的廣大勞動人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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