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精深的宋明理學·“天人合一”·張載“天人合一”思想的產生
“天人合一”作為中國古代的哲學命題,源遠流長,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以至對不同的哲學家,其思想內容,是各不相同的。張載同其他許多理學家一樣,在為封建倫理尋求本體根據時,也用“天人合一”來建立其“性與天道”的理論體系,使本體論與倫理思想聯結起來。
理學家大多主張“天人合一”,但他們的宇宙觀卻不盡相同。從他們對世界本原問題的不同見解,我們可以把它們大致分為氣本論、理本論、心本論三種。張載的宇宙觀是唯物論的氣本論,是與許多理學家所不同的。因而,他的“天人合一”思想也具有一些不同的特點。
張載理學是在批判釋氏的思想斗爭中形成的。釋氏以空為宗,認為“山河大地”不過是人的妄念所產生的幻覺,妄念造業,受生循環,墮入輪回之苦,因而主張舍棄人倫,去悟求佛性,以返本歸真。張載與之殊異,他承認自然界和人生的實在性并強調兩者的統一性。他批判釋氏說:
“浮屠明鬼,謂有識之死,受生循環,遂厭苦求免,可謂知鬼乎? 以人生為妄,可謂知人乎? 天人一物,輒生取舍,可謂知天乎?”(《正蒙·乾稱篇》)
“乾坤,天地也;易,造化也。圣人之意莫先乎要識造化,既識造化,然后其理可窮,彼(釋氏)惟不識造化,以為幻妄也。不見《易》則何以知天道,不知天道則何以悟性?”(《橫渠易說·系辭上》)
顯然,張載對佛教思想的批判和對“天人合一”思想的發揮,都是以“天人一物”的認識為基礎的。在他看來,人和世界上的萬物一樣,都是“太虛”造化的產物,而“太虛即氣”,生死不過是“氣”的聚散,鬼神不過是“氣”的屈伸。因此,釋氏造出的種種妄說,是“不識造化”、“不識天道”的謬說。
張載像(明《永樂大典》卷一八二二二插圖)
為了尋求和建立一種新的信仰力量,以取代對佛教的信仰,張載和其他理學創始者一樣,把倫理思想從社會推廣到自然,反過來又以它來證明封建倫理的天然合理性,使封建倫理具有某種信仰的力量。這樣,張載除了把“天”解釋為自然現象外,又賦予“天”以倫理的意義。他說:
“天本無心,及其生成萬物,則須歸功于天,曰:此天地之仁也。”(《理窟·氣質》)
“成吾身者,天地之神也。不知以性成身,而自謂因身發智,貪天功為己力,吾不知其知也。”(《正蒙·大心篇》)
如果說“天”沒有感情和意志,萬物的生成和發展是自然發生的,由此得出的結論應該是人類完全由自己掌握命運。但張載卻利用“敬本”的社會心理,把人事與天道聯系在一起:人是由“天”生成的,因此人不應該“忘本”,而應像敬事父母那樣敬事天地。這種思想集中表現在他的《西銘》中。《西銘》首句即謂“乾稱父,坤稱母”,直把天地比作父母,以至朱熹這樣評價《西銘》:“他不是說孝,是將這孝來形容仁,事親的道理便是事天的樣子。”“天”被塑造成為信仰崇拜的偶像,封建倫理被推廣于“天”,遂成為不可抗違的道德律令。這是原始自然崇拜思想的孑遺。這種思想在張載另一些言論中有更具體的表述,如:“天地之大德曰生,則以生物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惟是生物,天之大德曰生也。”(《橫渠易說·上經·復》)在他看來,生生不息是天地的“大德”,人和萬物都是天地生化養育的,因此人應該感戴天地的恩德,敬事天地。自西周至漢唐的“天人合一”思想,除了含有自然意義、倫理意義之外,還含有明顯的神學成份。張載的“天人合一”思想排除了神學成份,他所謂的“天”僅具有自然和倫理雙重意義。但“天”既被賦予倫理意義,就不能不帶有神秘性了。
在封建社會的倫理觀念中,“不肖”是不賢德的同義語。“不肖”就是與父母“不相似”,不具備父母的德性。張載既以天地為父母,就必然要邏輯地引出“肖天地”、“與天地相似”的立身原則。他說:“道所以可久可大,以其肖天地而不雜也,與天地不相似,其違道也遠矣。”(《近思錄拾遺》)
那么,在張載看來,人要具備“天”的哪些德性呢?
一是“虛”。即“天地以虛為德,至善者虛也”(《張子語錄》中)。“有心之始須明天德,天德即是虛,虛上更有何說也!”(《理窟·氣質》)
是“靜”。張載說:“自有天地以來以迄于今,蓋為靜而動。天則無心無為,無所主宰,恒然如此,有何休歇? 人之德性亦與此合,乃是己有,茍心中造作安排而靜,則安能久!然必從此去,蓋靜者進德之基也。”(《橫渠易說·上經·復》)
是“至誠不息”。“至誠,天性也;不息,天命也。人能至誠,則性盡而神可窮矣;不息,則命行而化可知矣。學未至知化,非真得也。”(《正蒙·乾稱下》)
很明顯,張載是把“肖天地”、“與天地相似”作為學道進德的尺度,把“虛”、“靜”、“至誠”等作為修養持守的功夫。對此,我們只能從信仰的角度予以解釋。而這種信仰之所以需要,顯然是出于與佛教信仰相抗衡,并企圖取而代之的考慮。
《張子全書》(清光緒三年刊本)
但是,在張載的理學體系中,倫理思想與其本體論存在著不相侔合的矛盾。按照他的“氣本論”的唯物主義宇宙觀,“天”是純粹自然之天,由此邏輯地得出的認識當是“天地不仁”,人無須“肖天地”,亦無須“與天地相似”,并進而得出“天人交相勝”的結論,而這正是張載曾經思考過的。如他說:
“老子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此是也。……天地則何意于仁?”(《張子語錄》上)
“天惟運動一氣,鼓萬物而生,無心以恤物,圣人則有憂患,不得似天。”(《橫渠易說·系辭上》)
“志與氣,天與人,有交勝之理。”(《正蒙·太和篇》)
然而,理學的理論目的在于為封建倫理尋求本體論根據,如果張載把“天惟運動一氣”作為其倫理思想的根據,不惟難以使人對封建倫理產生信仰,就其理論邏輯本身而言,要達到論證的目的也是困難的 因此,當張載論述封建倫理的產生根源及其合理性時,便不能不違背他的唯物論理論前提,賦予“天”以倫理意義,并且不顧自相矛盾,大講“天地之仁”(《理窟·氣質》),強調“肖天地”、“與天地相似”。這樣,盡管他竭力把“天人合一”作為其體系的理論結構,但其倫理思想與本體論之間的裂痕還是不易彌合的。二程說:“天人一也,更不分別。”(《遺書》第二上)“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同上,第六)正是針對張載“天人合一”思想的不徹底性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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