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圖存—明清之際的儒學·“實學”考辨·當代學人對于“實學”概念的若干誤解
當前有關“實學”研究,發表了許多論著,對“實學”概念有各種各樣的界定,這些論著的一個最大的問題是,對于實學概念的歷史內涵沒有弄清,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則是由于對“實學”概念的來龍去脈缺乏整體的、貫通的把握,因而就難免出現對“實學”概念的誤解。
關于“實學”研究,目前中國大陸最有代表性的論著是葛榮晉教授的《明清實學簡論》(載《社會科學戰線》1989年第1期)和《中國實學導論》(載《中日實學史研究》)以及三卷本的《明清實學思潮史》一書。在上面的論述中,我們已經就其中的一些資料理解與處理提出商榷,下面我們再就其中的一些理論觀點進行討論。
(1)“實學”是一個獨立的學派嗎?
葛榮晉教授在其新著《中國實學導論》中說:“實學作為一種獨立的學派和主導的社會思潮,發生在中國明朝中期至1840年鴉片戰爭前的300年間,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明清實學思潮的產生,就其思想淵源來說,它來自于宋明理學又對立于宋明理學,這也是毫無疑問的。”這里并不是毫無疑問的,而是疑問叢生的。首先,“學派”是歷史上形成的,不是今人封贈的。我們以前從未聽說過歷史上有過獨立的“實學”學派。“實學”如果作為一個“獨立的學派”,那陳子龍《明經世文編》中所列的諸如宋濂、方孝孺、姚廣孝、于謙、王守仁、何瑭、王廷相、張居正、戚繼光、董其昌、徐光啟等數百名公巨卿豈不都變成一個學派了? 我們在上面論述康熙君臣以及陳確、王夫之、顧炎武、顏元等人都講“實學”,豈不也變成一個學派了?“實學”不僅不是一個學派,也不是一個學科或學術形態(如佛學、經學、理學等),只能算是一種學術取向。此外,實學并非來自宋明理學,早于宋代理學三百年的唐代楊綰即已提出,并且“實學”的框架中也能涵蓋理學,從本質上說并非是對立的,而且把它限定在“三百年間”也并無歷史的根據,如此等等。
(2)“實學”涵蓋“本體論”嗎?
從上面三節我們所分析的有關“實學”的資料中,我們沒看到一條資料與本體論有關。葛榮晉教授將“實學”分出“實體實學”一類,并指出“實體”亦即“本體”,程朱理學把“理”說成“實體”,陸王心學把“心”說成“實體”,王廷相、羅欽順把“氣”說成“實體”。本體論哲學乃是一個“形而上”的問題,應該算“虛學”,而不是“實學”。世界的本體是物質性的,還是精神性的,這是一個不能一勞永逸一次性徹底解決的問題,人類將在不同時期以不同形式長期討論下去,理學關于理、氣、心、性的討論即屬此類。“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這是“實學”的精神,一個真正講“實學”的人是排斥這種“空談”的,例如顏李學派的主張就是如此(當然這里也有其局限)。其實,“實學”是一個中性詞,理本論者可以講實學,心本論者可以講實學,氣本論者也可以講實學。“實學”與本體論如何并無關系。所謂“實體實學”,是人為地將“實體”與“實學”捏合在一起的概念(這是因為作者要把羅欽順、王廷相等氣本論者拉入“實學”隊伍的緣故),如果“實體”即本體之義,那所謂“實體實學”乃是一個自相矛盾的概念。
(3)“實學”有“啟蒙”之義嗎?
從上面我們所分析的有關“實學”的資料中,我們看不到“實學”有“啟蒙”之義。葛榮晉教授又從“實學”分出“啟蒙實學”一類,也是值得商榷的。侯外廬先生認為明清之際存在“早期啟蒙思想”,這一點我是贊同的。但用“實學”來涵蓋“啟蒙”思想卻不妥當。我們通過對有關“實學”的歷史文獻分析,看到“實學”的內涵只有通經、修德、用世三項,并且從許多文獻中我們也看到,唐代宗、宋寧宗、元世祖、明太祖、清順治、康熙、乾隆、同治、光緒諸帝都支持或提倡“實學”,“實學”屬于正統儒學的范圍,封建王朝往往通過倡導實學來引導士人的學術取向。它并沒有更多的思想史方面的意義,更沒有“啟蒙思想”的含義。不僅如此,封建王朝甚至以“崇虛無而蔑禮法”為罪名,鎮壓像何心隱、李贄這樣的異端思想家。近代王仁俊創辦《實學報》公然反對民主,反對變法。正因為“實學”一詞本身并沒有“啟蒙”等許多意義,因此用“實學”來概括明清思潮也就未必合適。
(4)為何從“實學”中挖掉“修德”內容?
“實學”概念的歷史內涵中有重要一項,就是“修德”,我們今天的研究者習慣于把它剔除出來,甚至把它看作“經世致用”的對立物,以至于有的論文只講“利用”、“厚生”,而回避“正德”。古人強調“實學”有一個很重要的意思,即理論聯系實際(“通經致用”)、內外一致之意。任何一個社會,盡管關于“修德”的具體內容可以不相同,但“修德”的原則卻不能沒有。之所以將“修德”的內容從“實學”中挑除掉,往往是由于論者的主觀價值判斷,一是認為“修德”內容是封建的“三綱五常”,應該加以摒棄;一是認為只有“兵農錢谷”之類才是“實”的,這又是由于我們近三百年來的積弊積弱所產生的潛在心理意識,其實一旦這個層面的問題解決了,就會感到“修德”以充實精神的必要了。古人把“修德”作為“實學”的重要內容,是一種深刻的歷史意識。在這一點上,今人倒是應該深思反省的。
(5)“實學”的范圍應該如何確立?
最后,就是“實學”的范圍問題,論者立意要將“實學”框定在明中葉至鴉片戰爭的三百年間,由于沒有把握住“實學”概念的歷史內涵,因此對“實學”范圍的確定也就失去了衡準,經常與所要框定的時限發生矛盾。如以羅欽順、王廷相等人的思想為“實體實學”,那么主張氣本論的張載,主張元氣論的王充、柳宗元、劉禹錫等人的學說算不算“實體實學”? 如將張居正等人列為“經世實學”,那么唐代楊炎、北宋王安石等人要不要列入“經世實學”? 上而推之,先秦儒家、墨家、法家、兵家、農家算不算“經世實學”? 如以李時珍列為“科學實學”,那古代的《神農本草經》算不算“科學實學”? 其他著名醫家如張仲景、王叔和、孫思邈以及金元四大家等人的醫學理論與實踐,算不算“科學實學”? 如以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記》為“科學實學”,那酈道元的《水經注》算不算“科學實學”?如此等等,可以類推。正因為《明清實學思潮史》著作中包含著這些矛盾,就不可能將“實學”框定在一個時限之中。其實,只要了解“實學”概念的歷史內涵,這個問題并不難解決。實學的歷史內涵是通經、修德、用世三項,它排斥佛、老百家之學,排斥詩賦、詞章、功利之學,就此內涵而言,我們可以把它上溯于孔子,此時雖無“實學”之名,卻有“實學”之實,晚清朱次琦即稱“孔子之道”為“古之實學”。“實學”之名的正式提出,始于唐代,這是由于科舉制度的勃興造成了士林習尚與社會政治的反差,提倡“實學”是為了引導士人的學術取向。盡管各時代表現的形式有所不同,士林習尚與社會政治的反差終封建之世一直存在,“實學”始終扮演著兩者之間的調節者,而這完全是由封建社會制度的自身矛盾造成的。
《明清實學思潮史》由于有許多明清學術史專家參與,就其分撰各章而言,都有相當的學術價值。但由于主編對“實學”概念有上述種種誤解,因而這部書的整體框架,捉襟見肘,漏洞百出。應該認識到關于“實學”史的研究,這是一個階段性成果。并且應該承認,這一階段對于“實學”的看法乃是一個歷史的誤會。“實學”作為一個歷史視角,是可以對之進行研究的,但必須重新調整我們的理論框架,使之符合“實學”概念的歷史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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