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劉敏中
窺天以管,認得幾多星。嗟擾擾,矜完美,校奇零。蟻緣庭。物化無窮已,石生火,火生壤,壤生濕,濕生木,木生萍。夢里高車駟馬,蘧然覺、甕牖柴扃。記達人有語,痛飲讀騷經。非醉非醒,妙難形。
曾經滟澦,夷險地,人上慓,比心寧。更誰問,桃李冶,蕙蘭馨。水東亭。一曲滄浪詠,都分付,野鷗聽。還漸喜,鄉社飲,近高齡。但愧霜臺舊友,平生念,鐵石通靈。辦林間一笑,酒盞滟風舲。飯白芻青。
這是一首次韻詞,《序》云,“暢純甫與姚牧庵郢城會飲,唱和樂章《六州歌頭》往返凡數首,余次其韻二篇,答純甫。”這是第二篇。篇末注云:“時純甫按事東州,歸欲過余繡江。”暢純甫,又為暢純父,暢泊然。姚牧庵,即姚燧。二人與劉敏中友情頗篤,唱和較多。本來,次韻,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使,它的創作往往不是依靠情感的觸發而依靠逞氣使才。但劉敏中卻通過次韻和詞巧妙地抒發了自己的感情,表現了自己對政治、人生的選擇。由于元人離異心態而形成抒寫隱逸閑居的風氣,受其影響,劉敏中也在詞曲中大力描摹隱逸之趣,向往田園之樂,感慨仕途艱險,思考人生歸宿,這首《六州歌頭》就是上述思想的綜合體現。
上闋寫自己對人生仕途的哲學反思。開頭劈面而起:管窺銀河,我究竟認得多少星星?從下文“夢醒”、“痛飲”可知,“我”受到人生抉擇的困擾,長夜難眠,“把酒問青天”,看似無理,實亦有情,表面上的明知故問,實際上是人間苦惱向另一世界輻射的折光,答案是明顯的:面對著橫無際涯的長河,滿天閃爍的繁星,即使不是“以管”而是“放眼”,能看到的、能認得的星星也是極其有限的。看星星、看天是如此,看人間、看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們對人類、對人生,懂得實在太少!詞人不由得嗟嘆世道擾擾攘攘,本應保持完美,彌補不足,但更多的卻是蜂爭蟻奪。其實,自然界的變化是無窮無盡的,事物之間也是各各關聯,錯綜多變,“石生火”以下五句,正是“物化無窮已”的形象說明,一氣奔注,頂真連環,揭示出事物之間的復雜聯系。作者超越了表面的文化關系而由真實至虛無、由客觀至主體,而物化的無窮也正處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在略帶朦朧玄奧之中領略了人生社會的萬千意態。“夢里”兩句寫夢中與現實的懸差,乍一看,仿佛仍是“黃梁美夢”的老套。其實,作者所要表述的,是指人生似夢,即使仕途亨通,高車駟馬,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一旦遽然驚悟,也會向往那茅舍竹籬快活煞的田園生活。“記達人”四句總述自己人生思考的最高層面,據《世說新語·任誕篇》,王孝伯(恭)說過:“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張季鷹(翰)又說:“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宋人費袞曾將二人之言作過比較,并認為季鷹所述為“達者之言”(《梁溪漫志》卷五)。但劉敏中這里的“達人”當指前者,但重點又放在自己的發揮上,“非醉非醒,妙難形”。自從屈原“眾人皆醉吾獨醒”問世以來,人們已將他的“醒”理解為“孤清不同俗之喻”(金·王若虛《滹南詩話》)。而“醉”、“醒”二字在后世文學中亦往往帶有雙關意義,這種“雙關”又與上述“木生萍”的朦朧、遽然夢驚,構成一種和諧的意境。
下闋則直寫政治風波所引起的人生抉擇。“曾經”四句寫宦海風波,頗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慨,象渡過水流湍急的滟滪堆、歷盡艱險的人,面對人們的馳鶩追逐,更見出內心的寧靜。由動返靜,是飽經風霜的人才能具備的走向。但這種寧靜并非消極頹廢之意,而是更深層次的“動”。“更誰問”三句是全詞意脈顯豁之處,而桃李蕙蘭之比,又將鋒芒磨去了一些而略帶蘊藉,懷才不遇的感觸尤深,這是作者向往“隱逸”的主要原因,而東亭滄浪,野鷗黃花,正是元人田居生活的常見圖景,從意念上則顯出自在逍遙之樂,只是暢飲之中又感到酒腸蕭瑟、詩懷寥落,那種不可壓抑又想遺忘的入世之懷又勾起了羞愧之意。“霜臺”,指御史臺,御史職司彈劾,為風霜之任,故有此說。劉敏中當年曾任監察御史,與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共致平生之念,經邦治世之志堅如鐵石,誠通神異。只是時光流逝,“白發十年不調官”,兩鬢全霜,常因病窄,以致有鷗路忘機之愿,這與“更誰問”三句遙遙呼應,而感慨又深入一層。聯想到詞的上闋,那種朦朧、模糊、抽象,仿佛在這回環往復、愈轉愈深的描寫感嘆之中,一下子變得明朗、清晰、形象、可感了。最后三句則表現了“超現實”的隱逸之境,酒杯蕩漾著風舲,菜肴茶飯粗野樸質,但從中提煉出來的“笑”,卻越過了滄浪之詠、社飲之喜,“更”一起,“愧”一轉,則顯示出兩幅隱逸圖的差別,前者之“詠”、之“聽”、之“喜”,僅是一時的自我的直接的解脫,而后者之“笑”,才是長久的深沉的哲理升華,顯出自己的志趣與真正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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