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韓愈
駑駘誠齷齪,市者何其稠。
力小若易制,價微良易酬。
渴飲一斗水,饑食一束芻。
嘶鳴當大路,志氣若有余。
騏驥生絕域,自矜無匹儔。
牽驅入市門,行者不為留。
借問價幾何,黃金比嵩丘。
借問行幾何,咫尺視九州。
饑食玉山禾,渴飲醴泉水。
問誰能為御,曠世不可求。
惟昔穆天子,乘之極遐游。
王良執其轡,造父挾其輈。
因言天外事,茫惚使人愁。
駑駘謂騏驥,餓死余爾羞。
有能必見用,有德必見收。
孰云時與命,通塞皆自由。
騏驥不敢言,低徊但垂首。
人皆劣騏驥,共以駑駘優。
喟余獨興嘆,才命不同謀。
寄詩同心子,為我高聲謳。
屈原在《九辯》中慨嘆“卻騏驥而不乘兮,策駑駘而取路”。放著好好的千里馬不用,卻駕著劣馬拉車上路,可謂一怪。韓愈在這首詩中,卻進一步把騏驥與駑駘同放在牲口市場上,以駑駘市眾,趾高氣揚與騏驥難售,羞憤無言作鮮明的對照,發出“才命不同謀”的感慨。構思奇特而想象豐富,亦可稱為一絕。
駑駘其貌丑,其力小,但其價微,所需少,且易馴養,故購買者踴躍,在市場上大出風頭;騏驥其貌俊,其行速,因其價昂,所需費,能御者寥寥無幾,故“牽驅入市門,行者不為留”,雖有咫尺九州之能,貴為天子車騎,能知“天外事”,卻落得個遭駑駘恥笑,“低徊”“垂首”“不敢言”的凄涼下場。不難看出,作者以馬喻人,感物傷懷的意思是很明顯的。庸才得志,賢才落魄,原因固然不少,但最主要的,是由社會(市場)造成的。這個社會如同牲口市場,它需要的是俯首貼耳、所費不多的庸才,它不是為賢秀之人開設的,所以,“才命不同謀”是必然的。韓愈除了獨自感嘆,呼吁“同心子”起來大聲疾呼外,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
值得玩味的是駑駘羞辱騏驥時所說的那幾句話,它給了我們諸多的啟示:“有能必見用,有德必見收。孰云時與命,通塞皆自由。”
舍去原詩中對駑駘的譏刺意味,應該說,“有能必見用,有德必見收”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世間萬物,無論大小,無分優劣,都各有其存在的理由,也各有各的用處。“市者”爭購駑駘,正因為它雖不能日行千里,卻完全可以勝任拉車農耕等工作,且價微易馴,飲食也不講究,他們買得起,用得上,所以它成了牲口市場上的搶手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駑駘是盡職盡力,無可厚非的。
但是“德”、“能”并不是與生俱來的。千里馬也不是生下來就能日行千里的。沒有后天的嚴格訓練,條件再好也成不了千里馬。人雖不能讓“德”、“能”與生俱來,卻完全應該、而且能夠憑借自己的努力使“德”、“能”與日俱增。滿足于已有的“德”、“能”,其用也微;不斷豐富自己的“德”、“能”,用武的天地才顯得更為寬闊,才能更加有所作為。駑駘之中,也許正有著千里馬的苗子,但它不思進取,不愿努力,終于成不了千里馬。使“德”、“能”增,誠然很難,令“德”、“能”減,卻是輕而易舉的事。駑駘倘若還象這樣敝帚自珍,不思進取,它可以派的用場只怕會越來越少,最后被主人下湯鍋了事。把握不住時機,掌握不住自己的命運,到那時它還能洋洋自得地說什么“孰云時與命,通塞皆自由”了么?
有“德”有“能”,是否就一定能材盡其用呢?也不一定。騏驥的遭遇就是例證。關鍵是它被送錯了地方。倘送它去賽場或軍營,一定會大受青睞,被視若珍寶。胡送亂塞,即使被“收”被“用”,又怎能盡其才、竭其能呢?可貴的是,它雖然身處逆境,猶不忘“天外”,志在千里,渴望著再揚蹄騰飛,咫尺九州地馳騁不息,此身不滅,此心不死。可悲的是,在牲口市場這個具體環境中,它空有絕技,也難被伯樂相中,只能與駑駘為伍,忍受它們的欺凌,在艱苦的勞役中,回味自己的輝煌歷史,默默地終老其生。人才的選拔,真應該慎之又慎啊!對卓異人才,更應該惜之又惜,給他們創造必要的條件,為他們提供良好的環境,讓他們充分發揮出自己的聰明才智。
韓詩向以新奇著稱,此詩亦然。昌黎為官,曾兩次被貶,仕途頗多波折。詩中的騏驥,似有自況的意味,故而情濃意切,以文為詩,汩汩滔滔,勢若飛瀑。用擬人手法,想象細膩逼真,答對生動形象,對比鮮明,反差強烈,令人印象深刻,回味無窮,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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