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歸田樂引》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對景還銷瘦。被箇人，把人調(diào)戲，我也心兒有。憶我又喚我，見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看承幸廝勾， 又是尊前眉峰皺。 是人驚怪，冤我忒撋就。拚了又舍了，定是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舊。

此詞寫一對情侶在相戀過程中內(nèi)心充滿著的矛盾和苦悶，但讀后使人爆發(fā)出歡快的笑聲。那種“怨你又戀你，恨你惜你，畢竟教人怎生是”(《歸田樂引》之一)的矛盾，貫串在詞的始終，使人深深地感到詞中女主人公是那樣的逗人喜愛，又是那樣的惹人氣惱; 是那樣的玲瓏剔透，天真無邪，又是那樣的情性乖張，不可捉摸。詞中的男主人公那樣溫存憨厚，如癡如醉，“為伊消得人憔悴”;又是那樣的負氣絕情，拚休拚舍，然而乍寒乍暖，“及至相逢又依舊”。在他們的生活中充滿了苦悶，也充滿了歡笑; 充滿了矛盾，也充滿了幸福。往往在天朗氣清中，出現(xiàn)迅雷疾風(fēng); 在甜情蜜意中，滲進辣味醋勁。然而只要相互一笑，他們之間的齟齬怨恨，就會化為烏有，化為兩意纏綿、兩情繾綣。

詞的上片，寫男主人公被那個善于調(diào)風(fēng)弄月的“詐妮子”捉弄得魂牽夢縈的情狀。“對景還銷瘦”三句，是寫他形容憔悴、腰圍瘦損的原因。“對景”就是“對影”。這句話起得很突兀，好象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清影還那么消瘦，原來是被那人兒捉弄的結(jié)果。“箇人”意即“那人”，是宋、元之間的俗語。“調(diào)戲”也不同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意義，而是“捉弄”、“調(diào)侃”的意思。作者的《鼓笛令》“苦殺人，遭誰調(diào)戲”，正是遭人嘲弄之意。“我也心兒有”，上應(yīng)“箇人”，言越遭調(diào)戲，心里越有她。“憶我又喚我”三句，是進一步描寫那個“詐妮子”對他的“調(diào)戲”。她的言行常常是出人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憶”是平日的思念，“喚”是叫喊著名字，這是極言其眷戀之切，思慕之誠;可在見著的時候，卻又是那樣的嗔怪我。這種舉動的反常性，似乎是不可理解的;但仔細一想，卻又是那樣合乎邏輯。這里的“天甚教人怎生受”的“甚”，是“真正”的意思，也是宋、元時的俗語。“生受”在這里同“銷受”，“怎生受”意即怎么受得了。

下片分三個層次，深入寫“詐妮子”和男主人公的愛情糾葛。“看承幸廝勾”二句，寫他們本來是那樣地親昵，忽然又是那樣的厭憎。“廝勾”和皺眉，幾乎是同一時間，出現(xiàn)在他們之間，這是表現(xiàn)他們之間的矛盾的第一個層次。“看承”有“特別看待”的意思，“幸”作“本”或“正”講，“廝勾”意為“親昵”。吳昌齡《西游記》劇九：“他想我，須臾害，我因他，廝勾死”，就是“親昵”的意思。“是人驚怪”二句，從旁人眼中的“詐妮子”和男主人公，看他們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是寫他們之間的矛盾的發(fā)展，是第二個層次。“是人”是“人人”“個個”的意思，猶“是處”“是事”“是物”釋作“處處”“事事”“物物”一樣。“撋就”有“遷就”“溫存”之意，也是詞曲中常用的方言。劉克莊《滿江紅·中秋》的“說與行云，且撋就嫦娥今夕”，就是作“遷就”講的。在一般人眼里，個個都怪他太溫存了，太遷就了，而在“詐妮子”看來，卻依舊責(zé)怪他太薄幸了，太無情了，這就把矛盾推向一個新的高潮，也進一步說明哪里有愛情，哪里就有妒忌的道理。“拚了又舍了”三句，寫了男主人公在內(nèi)外交迫下，不得不橫下心來和她決絕，以為這一回關(guān)系一定完了，但相逢一笑，又和好如初。這是狀寫他們之間的矛盾的第三個層次。他們的行動上越是荒誕，他們的內(nèi)心越是純樸;他們表面上越是矛盾，愛情越是真誠。人們從以俚言俗語盡情刻畫的這一對兒的愛情喜劇中，心有所會，止不住要爆發(fā)出歡快的笑聲;又從歡快的笑聲中，看到有情人將終成眷屬。不僅得到感情上的滿足，而且得到藝術(shù)上的享受。彭孫遹說： “山谷‘女邊著子，門里安心’，鄙俚不堪入誦”(《金粟詞話》)。劉熙載也說：“黃山谷詞……故以生字俗語侮弄世俗，若為金、元曲家濫觴”(《藝概·詞曲概》)。所謂“鄙俚”，所謂“以生字俗語侮弄世俗”，實際上就是以通俗的語言，詼諧的筆致，刻畫人和事，如果用“設(shè)色貴雅”、“言情貴含蓄”的正統(tǒng)觀點去衡量黃山谷的詞，自然是“鄙俚不堪入誦”了，其實這正是詞人的富有個性的藝術(shù)特色，是詞人繼承民間詞傳統(tǒng)的成果，說它是“為金、元曲家濫觴”，是頗具慧眼的。朱光潛先生有一句名言：“絲毫沒有諧趣的人大概不易作詩，也不能欣賞詩”(《朱光潛美學(xué)論文集·詩論》)，這話值得我們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