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方孝孺
舉世皆宗李杜詩,不知李杜更宗誰?
能探風雅無窮意,始是乾坤絕妙詞。
唐代是我國詩歌發展史上的黃金時代,李白和杜甫是其時兩座高峰,由于他們在詩歌創作中取得了偉大的成就,后代詩人以他們為榜樣,認真學習和借鑒他們的詩歌創作經驗,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完全應該的。
但是,任何事情都不可走向極端。正如列寧所說:真理邁過半步,就會變成謬誤。在我國歷代詩人注重向李杜學習的同時,常常出現奉李杜為圭臬、不敢越李杜半步的僵化現象,結果老死于李杜章句的腳下而一無所成。這就是方孝孺在這首詩中所批評的“舉世宗李杜”的可悲情況。“宗”,本意是“尊崇”;但它還有另一義,即“本源”。那些由于對李杜詩歌盲目崇拜而僵化了的人們,已經不是一般的尊崇,而是把李白和杜甫的詩歌當成了詩歌創作的摹本、源泉和唯一的標準了,這便走向了荒謬。宋代詩人黃庭堅認為“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并以此為根據,要求詩人寫詩必須“字字有來歷”,就是這種荒謬態度的一個典型例證。詩人們一旦陷入這種荒謬的泥潭,就會縮手縮腳無所作為。唐代詩人劉禹錫作《九日》詩,欲用“餻”(“糕”)字,“以其不經見,迄不敢用”;出于同樣的原因,有人想在詩中用“餳”(“糖”)字,也不敢用。宋代楊萬里本是一位比較開放的詩人,常以俗語入詩,可是,連他也有顧忌,甚至認為:“詩固有俗有雅,然亦須經前輩熔化,乃可因承。”不用說,在這樣的心態之下,詩歌創作哪里還能創新,還能反映生動活潑的現實生活呢!
對這種“舉世皆宗李杜詩”的陳腐現象,方孝孺極為反感,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他的批評是一針見血、切中肯綮的。他以“不知李杜更宗誰”的一句詰問,便使那些“皆宗李杜詩”者無言以對。是的,如果一切詩作都要以前人詩歌為本源,一切用詞都要從前人詩中尋依據,而且把這種僵化觀點作為通則,那么,李杜的詩作豈不是也應該有前人的詩作為本源、以前人的用語為依據嗎?果真如此,李杜還能有那么多超越前人的絕唱嗎?李杜在詩歌創作中是注意向前人學習的,但從不受前人所局限。“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戲為六絕句》),杜甫自己的詩句便已清楚地表明了他既注意向古人學習、又注意向今人學習的客觀求實態度;李白對那些泥古不化者更是極盡嘲諷之能事,“魯叟談五經,白發死章句”的冷嘲熱諷,(見《嘲魯儒》),便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李白之所以成為“詩仙”,杜甫之所以成為“詩圣”,除了個人的天資稟賦之外,最重要的是因為:一、豐富堅實的社會經歷和生活積累;二、對世事的密切關注和對民眾的深切同情;三、既善于學習,更勇于創新的正確態度。歸根結蒂,是由他們的思想情懷和社會實踐(包括創作實踐)所決定的。這就是歷史的真實。方孝孺“不知李杜更宗誰”的詰問,由于以這一歷史的真實為后盾,因而具有不可辯駁的巨大力量,足以震蕩那種“舉世皆宗李杜詩”的陳腐觀點和不良風氣。
詩人在從反面作了強有力的批評和否定之后,轉而從正面闡發自己的見解:“能探風雅無窮意,始是乾坤絕妙詞。”風雅,原意是指《詩經》中的風、雅,也即文章教化,這里可引申為文章教化所包含的世情風俗或人情世態。在詩人看來,只有對人情世態有了深刻的了解和體察,然后凝聚于自己的筆端,這樣寫出來的詩歌才是天下最美妙的作品。詩人主張文學創作要接近社會,貼近生活,從現實生活中獲得源頭活水,而不要受前人的束縛,拾古人的牙慧,這種觀點無疑是積極可取的。
方孝孺以耿正譽名于史。從這首論詩詩中,我們同樣可以感受到這種為人處世的氣質。作品對錯誤觀點的批評毫不含糊,對個人見解的表達明白直率,旗幟鮮明,胸懷坦誠。詩歌雖然運用了反問句,于稍稍停頓中引導人們去回顧歷史,然全詩的總格調則是直陳之中見剛正,流暢之中見坦率,給人以理透情真的美感。
上一篇:《讀史·[清]蒲松齡》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謁山·[唐]李商隱》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