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司空圖
交疏自古戒言深,肝膽徒傾致鑠金。
不是史遷書與說,誰知孤負李陵心。
詠史抒懷,托史言理,是這首狂題詩的基本特點。詩人通過對歷史教訓的回顧,試圖總結出一條處理人際關系的基本經驗,這是本詩的立意所在。
詩歌的首句是全詩的主腦,它既是歷史經驗的概括,也是詩人自己的觀點。由于作品旨在托史言理,所以起筆即以這種判斷式的議論開篇?!白怨拧币徽Z的使用,使作品一開始便切入歷史,形成歷史的縱深感,將理性判斷建立在對歷史的陳述之中,從而極大地增強了這一判斷的說服力。當然,歷史上對“交疏(即交淺)言深”的問題,人們看法并不一致。早在戰國時期,就有人認為:“交淺而言深,是亂也”;另外則有人針鋒相對,認為“交淺而言深,是忠也”(見《戰國策·趙策四》)。然而,“亂”也好?!爸摇币埠茫籍吘故抢碚撋系臓庌q,一旦接觸現實,“交淺言深”所招致的往往都是災禍,所以司空圖對此毫不含糊地予以否定,并用一個“戒”字加以強調。從這里不難看出,嚴酷的歷史與現實早已將詩人身上的書卷氣和迂腐味一掃而光,使他看透了人際交往中的種種黑暗和險惡。正由于獲得了這一經驗和認識,所以作品接著以“肝膽徒傾致鑠金”闡述交疏言深的危害性。“鑠金”,猶言銷金,是說眾口所毀,能令金銷熔,多用來比喻人言可畏。在舊社會,人心叵測,人言可畏,如果不是經過考驗的真誠朋友,而對交淺者掬示肝膽之誠,傾吐肺腑之言,就很可能會導致“禍從口出”、“言多必失”的危險,徒然給自己增添麻煩,甚至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
詩歌在前兩句理論概括的基礎上,特別舉出李陵的事情作為例證:“不是史遷書與說,誰知孤負李陵心。”意思是說,如果不是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為他指陳事情真相,誰還知道漢朝當權者虧負了李陵一片苦心呢!“史遷”即《史記》作者司馬遷;“書與說”,以書信為之陳說;“孤負”,虧負。李陵投降匈奴和司馬遷為之說情而受宮刑一事,已為人們所熟知,此處不贅。這里想簡要介紹兩點。第一,李陵初戰告捷時,大臣們紛紛“奉觴上壽”,稱贊漢武帝慧眼識英才,大拍馬屁;可是,當李陵戰敗的消息傳來時,他們非但無一人為之說話,反而個個大肆毀謗,落井下石,連其家屬也一起被殺害。所以,李陵投降匈奴之后,在《答蘇武書》中這樣說過:“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區之意。”第二,關于李陵率領士卒在眾寡懸殊的情況下英勇奮戰的事實,《報任安書》中有較詳細的敘述;關于李陵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投降匈奴的原因和動機,司馬遷在該書中也有所推測,即所謂:“欲有所為”。從以上兩點可知,司空圖在這首詩中之所以搬出李陵的故事,主要是想證明李陵平時對漢武帝及其大臣們掬以赤誠肝膽,最后卻落得眾口鑠金的結局,連自訴心跡的機會也沒有。如果不是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陳述了事情的真相,甚至連后人也不知道朝廷虧負了李陵,可見人心惟危,豈可深言!
應該指出,丟開漢代統治集團內部的種種矛盾和斗爭以及臣僚們相互之間的恩恩怨怨不談,僅就李陵投降匈奴而言,這終究是一種不足取的行為,不應該加以歌頌和肯定。因此,司空圖以李陵的故事作為自己的例證,也是失當的。然而,詩歌不是史論。詩人原不過是詠史抒懷,托史言理,借古喻今,至于對歷史事件作何種理解,從什么角度予以借用,都是無關緊要的。詩人將自己的作品冠以一個“狂”字,便表明他原來就不準備正正經經地討論歷史。重要的是,詩人借此申述了一條處理人際交往的重要教訓(即“交疏自古戒言深”),而這一點,又恰恰是在爾虞我詐的階級社會里必須十分注意的,它正從一個側面揭露了舊社會的陰暗面。僅此已足。
這是一首哲理詩,因而表現出與司空圖其他抒情詩截然不同的特征和風格。作品先以“交疏自古戒言深”提出中心觀點,接著以“肝膽徒傾致鑠金”,從交疏言深的危害性上作理論闡述,然后再舉例論證,從而使短短的一首詩歌作品具備了現代論說文的典型特征。與此同時,它又顯示了說理文觀點鮮明、邏輯謹嚴和語言明快的風格。當然,詩歌的落腳點是為了表達作者對現實的不滿和悲憤,所以它最終還是體現了作為詩歌作品詠史抒懷的藝術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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